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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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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置可否,默不出聲。祖父繼續道: 「對於死去的人,我們不能懷有壞的感情。對於死去的人,不能懷有自私的念頭,不能算計。從人的天性來看,似乎是這樣子的。你不妨檢查一下你對於不在人世的她所抱有的感情。悲傷、懊悔、同情……對現在的你也許都難以忍受,但決不是壞的感情。壞感情一個也不包括,全都是對於你的成長在營養價值的東西。為什麼所珍惜之人的死會促使我們成為善良的人呢?那大概是因為死與生是絕對割離開來的,不再接受任何來自生這方面的作用。所以人的死才可能成為我們人生的養料。」 「好像受到一些安慰。」 「不,不是那麼回事。」祖父苦笑道,「我是想安慰你,但做不到。任何人都安慰不了你,因為只能由你自己跨越。」 「你是怎麼跨越的呢?」 「我的方法是設想相反的情形。」祖父像往遠方看似的眯縫起眼睛,「設想我先死了會怎麼樣。那一來,她就必須像我現在這樣為我的死而悲傷。扒開墓拿出骨灰那樣的事她肯定很難做到,有沒有像朔太郎這樣體貼人的孫子也是個疑問。這麼一想,未嘗不可以說我因為留在後面而得以代她承受悲傷,她就可以免受不必要的辛苦。」 「骨灰也給爺爺你弄到手了。」 「你不也是麼,」祖父現出乖順的神情,「你現在為她痛苦。她死了,甚至為自身境遇悲傷都無從談起,所以由你代她悲傷。可以說,你是替她悲傷。你不就是這樣讓她活起來了麼?」 我試著思索祖父的話。 「還是覺得純屬道理。」 「那就可以了。」祖父和藹地笑笑,「所謂思索,本來就是這麼回事。思索至此窮盡、足矣——你最好認為這是不可能的。就算此時以為足矣,過些時日也還會覺得不足。不足的地方屆時再思索不遲。思索之間,自己的所思所想自會逐漸伴有實感。事情就是這樣。」 我們閉上嘴,傾聽外面的動靜。似乎起風了。強風時而搖響陽臺窗扇,像要把它掀掉。 「去澳大利亞好了,」祖父親切地說,「和她一起看看沙漠和袋鼠。」 「她父母像要把她的骨灰撒在澳大利亞。」 「啊,有各種各樣的悼念方式。」 「她健康的時候對她講起和你去偷骨灰的事。」 「是嗎?」 「還一起看了我保管的骨灰。」 我觀察祖父的反應:祖父仍靜靜抱著雙臂,閉目合眼。 「生氣了?」 祖父緩緩睜開眼睛,微微笑道: 「既然交你保管,隨你怎麼做就是。」 「一起看了爺爺喜歡的人的骨灰,我們接了第一個吻。原因不曉得。本來沒打算那樣,卻自然而然成了那樣子。」 「好事啊!」祖父說。 「可是現在她也成骨灰了。」 * * * 給予土著人的未墾地是一片荒涼的沙漠。尤其北部一帶不是懸崖峭壁就是灌木叢生。我們乘坐的越野車在塵土飛揚的轍道上劇烈顛簸著前進。沿河邊跑了一程,出現一座石頭建造的電信轉播站。由此往前是荒無人煙綠色斑駁的平原。田地裡長著甜瓜。路筆直筆直向前方伸去,望不到盡頭。出了城,柏油路不見了。汽車揚起漫天灰塵,幾乎看不清後面。過一陣子,田地沒了蹤影,路兩旁成了牛群遊動的牧場。死了的牛就那樣扔在草原,屍體曬得脹鼓鼓的,一群烏鴉落在上面。 現在我們置身於西部片中那樣的小鎮。鎮悶熱悶熱,到處是灰。加油站旁邊有一家酒吧樣的餐館,我們在此吃飯歇息。靠近門口那裡有幾個男人興奮地玩投鏢槍遊戲。昏暗的餐館裡,卡車司機和建築工人們邊喝啤酒邊吃肉餅。所有人那儼然波帕伊①的胳膊上都有刺青,從短褲中露出的毛茸茸的腿足有我腰這麼粗。 ① Popeye,美國漫畫家E·C·錫加所畫的報紙漫畫中的主人公,船員。 「亞紀同學的亞紀,是白亞紀的亞紀?」我問坐在身旁的亞紀母親。 「嗯,是啊。」正在發呆的她驚訝地轉過臉,不無生硬地附和道,「丈夫想的名字。那怎麼了?」 「以為是季節中的秋字來著,認識以後一直。因為信上總用片假名寫作アキ。」 「嫌麻煩,那孩子。」說著,亞紀母親略略一笑,「廣瀨的廣,其實是這個廣。」她用手指在自己手心寫了「廣」字②。② 「廣」在日文中簡化為「広」。但也依舊寫作「廣」,多見於人名。 「姓和名寫漢字筆劃相當多。所以那孩子用片假名寫下面的名字,我想。小學開始的習慣。」 亞紀父親同在凱恩斯雇的當地導遊一起出神地看著服務臺上的地圖。 「從這裡往南五十公里的地方,有一塊土著人的聖地。」在日本待過一段時間的導遊用流暢的日語介紹,「屬禁止進入的地區,但可以取得特別許可。」 「車能進去麼?」亞紀父親問。 「最後要多少走一段路。」 「我跟得上?」亞紀母親擔心地問。 導遊男子不置可否地笑笑,小心問道:「是去撒府上小姐的骨灰麼?」 「孩子夠怪的吧?」亞紀母親回答,「臨終時像說夢話一樣重複來著。意識也可能混亂了,可我總覺得是回事。不滿足她,我們心裡也不釋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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