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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11

  又該繼續趕路了,我們準備乘巴士到底特律,到現在為止,我們的錢還沒怎麼用。我們提著破破爛爛的行李來到車站。狄恩拇指上的繃帶已經象煤一樣黑,卻還纏在手上。我們兩人的樣子都慘到了極點。巴士經過密執安州時,狄恩就在搖搖晃晃的車裡睡著了。我同一位美麗的鄉下姑娘聊了起來。她穿了一件低領的棉布罩衫,露出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迷人的胸脯。跟她交談真是件乏味無聊的事。她講起鄉村的夜晚在院子裡爆玉米花,這本是件能讓我感到樂趣無窮的事情,然而由於她的心中缺少情趣,所以當她講述這一切時,我知道除了說明某人做過這件事外其他什麼也沒有。「你還做過其他什麼有趣的事嗎?」我試圖提起男朋友和性。她那大而烏黑的雙眼漠然地望著我,她從來沒有什麼非常想做的事——無論它是什麼,實際上每個人都知道它是什麼。「你想從生活中得到什麼?」我想迫使她去思索,但是她從來沒去想過需要什麼。她咕噥著工作,電影,夏天去看祖母,她希望能夠到紐約去,看看時裝,挑一件合適的衣服——她常常穿著東部人剛剛流行的服裝:白色女帽,帽子上插著玫瑰花,玫瑰色的淺口皮鞋,淡紫色的華達呢大衣。「星期天下午你幹什麼呢?」我問。她總是坐在走廊裡,騎著自行車的男孩子們不斷經過,有時他們也停下來聊幾句。有時她斜躺在吊床上,讀些有趣的書。「在一個晴朗的夏夜你又幹些什麼呢?」,她坐在走廊,望著路上來往的汽車,同母親一起爆玉米花。「你父親在夏夜幹什麼呢?」他在鍋爐廠上夜班,他的一生都在供養一個女人,相互之間沒有信任,沒有愛慕。「你兄弟在夏夜幹什麼呢?」他騎著自行車到處轉,時常去光顧酒店。「他渴望幹什麼?我們大家都渴望幹些什麼?我們又想要什麼?」她不知道,她打起了呵欠,她睡著了。問題太多啦,沒有人能夠回答,沒有人願意回答,更何況她只有18歲,又那麼可愛,那麼惘然無知。

  到了底特律,我和狄恩踉踉蹌蹌地從巴士上下來,衣衫襤褸,滿面灰塵,仿佛一直生活在垃圾桶裡一般。我們決定到下等街區看一場通宵電影,現在到公寓裡太冷了。哈索爾也一定在底特律的下等街區,他的那雙黑眼睛經常出現在每一個毒品注射點、通宵電影院和每一個喧嘩的酒吧。他的鬼魂不斷追蹤著我們,但是我們從來也沒有在時代廣場找到他。我們想也許碰巧老狄恩·莫裡亞蒂也在這裡——但是他不在。我們每人花了35美分走進一家年久失修的電影院,在樓廳裡一直坐到早晨。當我們疲憊地走下樓時,看通宵電影的人已經走光了。他們中有在汽車製造廠工作的來自阿拉巴馬州的黑人;白人老叫化子;披著長髮的年輕嬉皮士,他們跑到街頭喝啤酒去了;妓女;普通夫婦;還有一些無事可做,無地可去,無人可信的家庭婦女。電影牛仔歌星艾迪·狄恩和他的坐騎白馬布魯波,這是第一部電影。第二部是立體電影,講的是喬治·拉福特、西德尼·格林斯特和皮特·勞爾在伊斯但布爾的事情。我們看著他們在蘇醒,聽到他們在睡覺,感覺到他們在作夢。當早晨來臨時,這些可怕的經驗已經滲透到我們的潛意識之中,從那以後舉手投足都不知不覺地受到他們的影響。我仿佛一百次地聽見大個子格林斯特的冷笑,聽見皮特·勞爾陰險的微笑。我同喬治·拉福特一起陷入他的偏執狂的恐懼中;我和艾迪·狄恩一起騎馬、唱歌、無數次地向盜馬賊開槍。在黑暗的電影院裡,酒瓶子扔得遍地都是。人們轉來轉去,看看哪裡有什麼事可以幹幹,有什麼人可以聊聊。當朦朧的晨霧象幽靈一般拍打著電影院的窗戶和屋簷時,我靠在座位的木扶手上睡著了,6個劇場清潔工開始清掃整個劇場的雜物,居然掃出了一大堆垃圾。我低頭打著鼾,垃圾差點碰到我的鼻子——他們幾乎連我也一塊兒給清掃了。這是後來狄恩告訴我的,他在後面10排看到了這一切。所有的香煙頭、酒瓶、火柴盒都被掃到這堆垃圾裡。如果他們把我也給掃走,那麼狄恩就再也見不到我了,那時,他就要跑遍美國,從東到西查看每一隻垃圾桶。我會在垃圾桶對他說什麼呢?「別來打擾我,夥計,我在這裡很快活。1949年8月的一個晚上你在底特律把我給丟了,為什麼還要到這個污穢的地方來打擾我呢?」1942年我曾經在一出令人作嘔的把戲中成了主角。那時我是個水手,在波士頓斯考利廣場的帝國咖啡館裡喝酒,我一氣喝了60杯啤酒,然後出去上廁所。由於喝得太多,我一下倒在小便池裡睡著了。那天晚上,至少有100個水手和各種各樣的人興味盎然地跑進去看我。但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在塵世中默默無聞的人要比在天堂上聲名顯赫自由自在得多,什麼是天堂?什麼是塵世?全是些虛無縹渺的想像。

  清晨,我和狄恩罵罵咧咧地從這個可怕的地方鑽了出來去找汽車。我們在一家黑人酒吧裡喝著酒,跟幾個姑娘調調情,聽著自動唱機裡播放的爵士樂,痛痛快快地過了一個上午,然後,我們拖著亂七八糟的行李,坐上本地的巴士乘了5英里路,準備找一個人,他要我們付4塊錢,然後帶我們去紐約。他是個一頭金髮的中年人,戴了副眼鏡。他有一個溫暖的家,有妻子和孩子。我們在院子裡等著,他正在作出發的準備。他那可愛的妻子穿著圍裙給我們端來咖啡,但我們只顧忙於聊天。這時,狄恩很興奮,每件事都出乎意料地讓他感到高興。他掩飾不住內心的狂喜,渾身上下不停地淌著汗。等我們坐上嶄新的克萊斯特車向紐約出發時,那個可憐的傢伙才意識到他答應搭乘的是兩個瘋子。但是他還是盡心盡力地開著車。事實上當我們經過布裡奇斯體育場,談論著明年的橄欖球比賽時,他已經完全習慣了我們。夜裡,我們經過了多倫多,然後一直向俄亥俄駛去。我感到我又開始象旅行推銷員一樣一次又一次地穿過美國的大小城鎮——旅行包裡塞滿了雜七雜八的破爛,卻沒有一個人要買。快到賓夕法尼亞時,那個傢伙累了,於是狄恩接過方向盤,駛完了剩下一段到紐約的路。我們可以聽到收音機裡播放的錫德樂隊演奏的最新流行音樂。現在,我們正在駛入這個美國最偉大的城市。我們是清晨到達這裡的,時代廣場上車來人往,紐約永遠不會有片刻的安靜,當我們駛過廣場時,又不自覺地在尋找哈索爾。

  一小時以後,我和狄恩來到姨媽在長島的新居。她本人正忙於對付那些畫家,他們是一些我們家的朋友。當我們從聖弗蘭西斯科回來搖搖晃晃地踏上樓梯時,她正同他們為了錢的問題討價還價。「狄恩可以在這兒住幾天,以後他就得走,你明白我的話嗎?」旅行終於結束了。那天晚上,我和狄恩在長島的加油站、立交橋和薄霧籠罩的點點燈火中長時間地散步。我記得他在一盞街燈下站著。

  「我們再走過一盞街燈以後我要告訴你一件事,索爾,但是現在我還在繼續思考一個新的想法,等我們走到下一盞燈下,我要重新回到原來的想法上來,同意嗎?」我當然同意。我們已經習慣於旅行,我們可以走遍整個長島,但是再也沒有陸地了,只剩下浩瀚的大西洋,我們只能走這麼遠,我們的手緊緊握在一起,答應永遠是朋友。5天以後,我們去參加在紐約舉行的一個晚會。我遇見了一個名叫伊尼茲的姑娘,我告訴她我有一個朋友跟我在一起。什麼時候她可以見見。我一邊喝酒,一邊告訴她他是牛仔。「噢,我一直想見見牛仔。」

  「狄恩在哪兒?」我在晚會裡叫著,「到這兒來,夥計。」狄恩忸忸怩怩地走了過來。一小時以後,在烏煙瘴氣的晚會中,他跪在地上,臉頰貼著她的胸脯,喃喃地答應了她的一切要求。她是個高大、性感、皮膚黝黑的女人,看上去就象從巴黎來的騷貨。以後幾天,他們通過長途電話同在聖弗蘭西斯科的凱米爾為了一張必要的離婚證明討價還價,只有離了婚狄恩和伊尼茲才能結婚。但是幾個月以後,凱米爾給狄恩生下了第二個孩子,這是年初幾個晚上親熱的結果,再過幾個月,伊尼茲也將生下一個孩子,連同在西部某地的一個私生子,狄恩現在有四個孩子,卻沒有一分錢。他還象從前一樣四處惹事,及時行樂,來去無蹤,所以,我們去不成意大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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