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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這真是一個鬧鬼的夜。魔鬼是一個背著紙做的背包的小乾癟老頭,他說他要去「加拿狄」,他走得很快,命令我跟在後面,並告訴我前面有座橋,我們可以從那兒過去,他大約60歲左右,喋喋不休地談著他曾經吃過的美餐;他們給他的煎餅上塗了多少奶油,他們多給了他多少麵包;老夥伴們又是怎樣邀他去度週末;他臨行前又是怎樣痛快地洗了個澡;他現在頭上戴的這頂嶄新的帽子又是怎樣在弗吉尼亞的路邊拾到的;他又是怎樣闖進城裡的每一個紅十字會,以證明他曾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哈裡斯堡的紅十字會又是怎樣地名不符實;他在這個世界上活得又是怎樣艱難等等。但是無論怎樣我一眼就看出他只是個不那麼令人尊敬的流浪漢,他一會兒可以闖進紅十字會,一會兒又可能站在南大街的角落裡傷心地向行人要上幾個子兒。我們都是流浪漢,我們一起沿著嗚咽的沙士魁納何走了七英里路。這真是一條可怕的河流,兩邊峭岩上的灌木叢象披著長髮的魔鬼站在水裡。漆黑的夜色遮沒了一切,只是偶爾有一輛車從河上穿過,車燈把兩邊峭岩上的灌木令人恐怖地展現出來。老頭告訴我他背包裡有一根很漂亮的皮帶,我們停下來讓他從裡面抽出來。「我買這根皮帶是在——是在馬裡蘭的佛萊德裡克。他媽的,我把它忘在佛萊德裡克斯堡的櫃檯上了嗎?」

  「你是說佛萊德裡克。」

  「不,是佛萊德裡克斯堡,在弗吉尼亞州!」他又開始喋喋不休他說著馬裡蘭州的佛萊德裡克和弗吉尼亞州的佛萊德裡克斯堡。他總往路中間走,好幾次差點被車撞上。我真希望這老傢伙在這漆黑的夜裡趕緊上西天,死掉算了。前面根本就沒有橋。我在一個鐵路地下過道處把他甩了。我走得滿身大汗,我穿了一件汗衫,兩件毛衣。一個小酒店射出的燈光,照著我痛苦而又疲憊不堪的樣子。有一家人正走在馬路上,這時正好奇地看著我。我感到特別驚奇的是,這個賓夕法尼亞破舊的小酒店裡竟然有一個純正的男高音在唱著感傷、動人的黑人民歌。我聆聽著,呻吟著。天開始下起大雨。一個人把我帶回了哈裡斯堡,告訴我路走錯了。就在這時,我看到那個乾癟老頭正站在路燈下,伸著大拇指,做出要搭車的手勢——可憐的、被遺棄的老頭,迷途的羔羊,身無分文、衣衫襤褸的幽靈。我對司機說了這個老傢伙的故事,他把車停下,告訴那位老人:

  「聽著,夥計,你應當往東走,不是往西。」

  「啊?」老魔鬼問道,「不要給我指路。我已經在這兒走了幾十年了,我知道。我是去加拿狄。」

  「但這並不是去加拿大的路,這是到芝加哥和匹茲堡的路,」老頭對我們滿肚惱火,走開了。我最後一眼看到的是他那只白色的背包消失在阿利根尼憂鬱的夜色之中。

  我本來以為美國的野性只表現在西部,然而當我遇到這個沙士魁納河畔的幽靈時,我的看法改變了。不,東部也充滿野性。這就是本·弗蘭克林在牛車時代所看到的野性,這就是喬治·華盛頓當印第安鬥士時所表現出的野性,這也是丹尼爾·布納的小說中所措寫的那種野性,當布萊德福德築成了公路的時候,大夥們在小木屋裡歡呼著把他拋向天空。

  那天晚上我在哈裡斯堡火車站的長凳上睡了一覺。清晨,車站的主人把我趕了出來。當你還是個無憂無慮的孩子時,當你還生活在父母的懷抱裡時,難道你不是對一切都抱著肯定的態度嗎?然而當你獨自面對人生時,當你發現你自己原來是那樣可憐、悲慘、窮困潦倒、赤身裸體、無依無靠,面容枯槁、形如魔鬼時,你就只能面對這夢魔般的人生無可奈何地聳聳肩了。我踉踉蹌蹌地走出車站,我已經控制不住自己,我眼前只有如同墳墓一般蒼白的早晨。我幾乎要餓得昏死過去,我唯一剩下的就只有幾個月前在內布拉斯加的希爾頓買的幾片感冒藥了,我舔著它們外面的糖衣。我不知道怎樣去乞討,幾乎連走到城外的氣力都沒有了。我知道如果再在哈裡斯堡過夜,我會被抓起來的。我詛咒這個城市。帶我搭車的那個瘦子告訴我有節制的饑餓對健康的好處。當車子向東部疾駛時,我告訴他我快要餓死了,他說:「太好了,太好了,這對你大有益處。我自己也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這樣能活150歲。」他瘦得皮包骨頭,象一截木棒,象一個玩偶,又象個瘋子。如果我搭的是一個肥胖的大富翁的車子,那該多好啊!他一定會對我說:「我們開車去找個餐館,先吃些火腿和大豆再走吧。」真倒黴,我碰上的卻是這麼一個瘋子,他竟然相信饑餓療法!車開了100多公里之後,他才寬厚地從車後面拿來了一些奶油麵包和三明治。他是一個管道裝置公司的推銷員,經常去賓夕法尼亞一帶推銷產品。我狼吞虎嚥起來。突然我笑了,只有我一人坐在車上等他,他去亞林鎮打電話了。上帝啊,我被生活折磨得筋疲力竭。但這個瘋子快要把我帶到紐約了。

  突然我發現自己已經在時代廣場。我周遊了整個美國,行程八千哩,現在又回到了時代廣場,這時正好是交通高峰期,我用單純、陌生的眼光看著這個喧囂瘋狂的紐約。數百萬人毫無休止地為了生存而四處奔波,象一場噩夢——掠奪、攫取、失去、歎息、死亡,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在長島外面的那些城市裡為自己爭得一塊墓地。我站在地鐵的人口處,想壯壯膽子去撿一個煙蒂,但每次剛彎下腰,就被擁擠的人流衝開了,煙蒂已被黑壓壓的人群湮沒碾碎。我沒錢乘車回家,帕特森離時代廣場還有好幾英里路,你想想難道我還有力氣步行回家,穿過林肯隧道,或者走過華盛頓大橋進入新澤西嗎?現在已是黃昏。哈索爾在哪兒?我在廣場上尋找著哈索爾,他不在這裡,他在瑞克島。狄恩在哪兒?我的那些朋友們都在哪兒?我的生活在哪兒?我有家可歸,我應當躺在溫暖的床上好好地反省一下這次旅行的得失。我只能去乞討幾個子兒來乘車了,最後我看准了站在牆角處的一個希臘神父,他給了我兩角五分錢,便神色緊張地趕緊躲開了。我隨即沖上汽車。

  回到家裡,我幾乎吃光了冰箱裡所有的東西。姨媽起床,看著我。「我可憐的小餓鬼,」她用意大利語說道,「你瘦了,你瘦了,這麼長時間,你都到了些什麼地方?」我穿著兩件襯衣,兩件毛衣,帆布包裡裝著摘棉花時磨破了的褲子和一些破爛不堪的鞋。我和姨媽決定用我從加州給她寄回來的錢買一隻新的電冰箱。她去睡了。我躺在床上抽著煙,直到深夜仍然難以入眠。我寫了一半的手稿仍放在桌上。現在是10月,我回家了,我要繼續開始。陣陣冷風吹打著窗戶玻璃,幸好我關得及時。狄恩曾來過我們家,在這裡住著等了我好幾天。每天下午當我姨媽在破地毯上縫補衣服的時候,他就坐在那兒陪著她聊天。我回來的前兩天他才離開,也許正沿著我走過的路去賓夕法尼亞、俄亥俄,最後去洛杉磯了。他在那兒有自己的生活,凱米爾已經找到了房子。我在凱米爾那裡的時候從沒把她放在眼裡。現在一切都過去了,我只是非常想念狄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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