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最後一個夏天 | 上頁 下頁 |
一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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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起來啦!」謝爾皮林沒有聽完他的問話,就喊了起來。 德軍的坦克炮發射出來的一枚假彈,高高地從他們頭頂上飛嘯而過,打在後面林子裡的一棵樹上,鋥的響了一聲,好象有人在背後敲擊著一隻奇異的木琴似的。 繼這枚假彈之後,有一連串殺傷彈開始爆炸,不過不是在頭頂上,而是偏右一點,在靠近公路的地方。 「又是這個,又是那個,都幹上了,」謝爾皮林說。「你們準備什麼時候開始?」 「等到他們通過這裡的時候,」加爾喬諾克指了指舊田界上那片野草雜樹叢生的不高的狹長地帶說,「我們的各種火炮就立即一齊開火。右首留出一條通道,放他們進去,到達我們的佈雷區。只等他們一停下,兩邊立即開始短兵射擊。」 「你去指揮戰鬥吧,」謝爾皮林說,但心裡卻在想:「瞧你怎麼打好這一仗,夠你傷腦筋的。事情可不簡單哪!」 加爾喬諾克走了。謝爾皮林重又注視著爬得越來越近的德軍坦克和自行火炮。 在這以前,坦克和自行火炮一直在利用地形迂回曲折地前進,等待步兵到來之後再一起行動,唯恐炮火把它們與步兵隔斷。現在看到裝甲運輸車以及以散兵線的隊形同它們交錯行進的步兵已經跟上,坦克就來個快速猛衝,又停下來射擊一陣,再來個猛衝。又射擊一陣。 剛開頭那陣子,他們的主力似乎是向公路和鐵路之間的地方迎頭撲過來的,而現在,他們在集結以後,卻擺開楔形陣勢,朝位於謝爾皮林待著的那個觀察所右首的博勃魯伊斯克公路行進。 「是的,終於逼近了,」謝爾皮林想,並且禁不住又在心裡默念了一遍:「已經逼近了!」 這沒有說出來的「已經」兩個字,不管你願意不願意,總是與恐懼聯繫在一起的。 在戰爭中經歷過大小場面制擔任過不同職務的人,在對某些事物開始習慣的時候,往往對另一些事物就開始不習慣了。最近以來,謝爾皮林對此時此地親眼目睹的這種場面,已經感到不習慣了。從庫爾斯克會戰之後,他再沒有這樣逼近地面對德軍的坦克了。那一次他在師的觀察所裡,正趕上一場襲擊戰,當時他也沒有離開。一個司令不應該去給自己尋找危險,這是愚蠢的,對戰事不利的!但經常親臨前沿畢竟有助於瞭解下級的情況,而且這樣做也有可能隨時隨地提醒你:什麼叫做危險。 一個人如果不知道死的恐懼或者認為自己不知道死的恐懼,他就不能英明地指揮軍隊。如果自己不親身體驗死的恐懼,他就不懂得對下級應當要求什麼,不應當要求什麼。當你下命令的時候,你必須知道,在執行你的命令時,恐懼佔有多大的分量。 對這種恐懼的作用考慮得過分,在這方面對下級採取容忍態度,你就不會向他提出應該和可以提出的要求;而對這種恐懼的作用考慮得太少,你又會提出不切實際的、無法達到的要求,也就是說,提出於事無補的要求。 當謝爾皮林看到德軍的坦克以越來越快的速度向前推進時,在過兩三分鐘時間裡,他想得很多。假如能把他的想法整理一下的話,大致就是這些。 但是,要把他的想法層次分明地整理出來是不可能的,因為在他想到,在戰爭中應當向別人要求什麼,不應當要求什麼的時候,他的思路不止一次被他親身感受到的危險所打斷。他看到坦克和自行火炮越來越近,感到危險越來越大,自己也正在不斷地克服這種恐懼的心理。 「司令同志,您的命令執行完畢。」 辛佐夫已經沿著交通壕跑回來了。 「電臺怎麼樣?」 「一切正常。」 「人呢?」 「也都安全。」 辛佐夫一邊回答,一邊卻只管緊張地張望著前面的德軍坦克。 「司令同志,」辛佐夫突然說。「給您端來了……」 謝爾皮林開頭沒有聽懂,後來才發現在辛佐夫的背後站著加爾喬諾克的傳令兵。傳令兵手裡端著軍用飯盒,飯盒上蓋著倒翻轉來的蓋子,蓋子上面放著麵包和一把匙子。他兩手端著飯盒站在那裡。臉色也同辛佐夫一樣緊張,兩眼雖然直望著謝爾皮林,但實際上目光卻是越過謝爾皮林,投向那邊空地上的德軍坦克…… 「放下吧,」謝爾皮林說,心裡卻在罵加爾喬諾克,連開玩笑也不懂得。 傳令兵把軍用飯盒放在夯得很結實的掩體側坑裡。 「謝謝,您回去吧,」謝爾皮林說。 傳今兵掉轉身子走了。現在他已經背向德軍的坦克,沿著交通場走了,但他走路的那副樣子,卻好象仍舊在注意著那邊空地上的坦克…… 這個時候,一連串一二二毫米炮的炮彈在德軍坦克中間和坦克稍後的地方爆炸起來,把跟在坦克後面的裝甲運輸車和步兵迎頭堵住。兩個營一齊開炮。它們已經停止了對德軍炮兵連的射擊,把全部火力都轉向這兒了。一陣排炮,第二陣排炮,隨後又是第三陣排炮……有幾輛裝著步兵的裝甲運輸車也跟著先頭的坦克沖上小路,沿樹林邊緣拐了個彎,在謝爾皮林的視野裡消失了。 兩輛裝甲運輸車和一輛坦克起了火,步兵開始臥倒,有的人往回跑。 在右首很近的地方,一門坦克炮突然開起火來——謝爾皮林先前沒有發覺,我們的一輛坦克竟埋伏在離他這麼近的地方。接著,一門,又一門坦克炮猛烈地,帶著後座力開起火來…… 從左到右,沿著整個樹林邊緣,所有的坦克炮一齊猛吼起來。德軍的一部分坦克在原地轉來轉去,另一部分加快速度沿著小路朝前面猛衝,一路走一路打炮。一枚假彈打到了我們的坦克上,又反跳了回去,嗖的一聲貼地飛過。 有一個德軍的炮兵連還沒有被我們打啞,繼續在朝樹林裡開炮。 大約有三四分鐘時間,在樹林邊緣前面的空地上,德軍亂作一團,不知奔向哪裡是好。亂了一陣之後,他們又慢慢分散開來。步兵往回跑。兩輛裝甲運輸車搖搖晃晃地穿過爆炸的炮彈和彈坑,也趕緊掉轉頭往回駛。有七八輛坦克和自行火炮就在樹林邊緣前面燒了起來,還有近十輛以各種不同的速度紛紛往回逃。 炮火築成了一堵火牆,把德軍一切兩斷。那些沖過了火牆的坦克,謝爾皮林已經看不到了,但還能清楚地聽到它們的聲音。就在林子後面靠右首不遠的地方,坦克邊打邊走,正在進入給它們布下的伏擊區,根據炮火聲音判斷,就在那個地方,我軍正從它們的兩側用火力夾攻,給它們以迎頭痛擊。 坦克炮低沉地、猛烈地射擊著,也有我軍的,也有德軍的。而後,反坦克地雷發出悶雷般的轟然巨響,使周圍的空氣震動了一下。突然,在這一片混雜的轟隆聲中,傳來一陣馬達的狂吼聲。一輛德軍的重型坦克用最高速度沖出樹林駛回空地,追趕著行動遲緩的步兵,追趕著已經向莫吉廖夫方向僥倖脫逃的那些強擊炮和坦克。這輛坦克穿破密密的火網沖向前去。一發炮彈從斜角打中了它的後護板,另一發直接命中了它的炮塔。甚至可以看到,坦克劇烈地抖動了一下,但又繼續朝前沖去。 「到底還是讓它溜了,」謝爾皮林氣惱地說。他回過頭來,向激動得瞼色發白的辛佐夫看了一眼。 德軍的一個炮兵連還在繼續朝樹林裡射擊。背後傳來坦克炮的幾聲炮響,接著又是一聲。然後,再次在幾炮之後又打一炮。最後,炮聲停歇了!只是還有人用機槍在掃射…… 突然,一聲長嘯把謝爾皮林嚇了一跳。我們的六架強擊機飛到樹林邊緣的上空,正在朝空地進行俯衝。 「糟糕,」謝爾皮林說。「可不要朝我們頭上來一傢伙。」 但是從樹林邊緣立即升起了幾顆標示前沿的信號彈。顯然,不止謝爾皮林一個人想到了這一點。別讓它們朝自己人俯衝下來…… 德軍的步兵已經撤到空地的那一頭了,那些僥倖脫逃的德軍坦克已經幾乎爬到橡樹林跟前了。就在這時,強擊機對準它們俯衝下去。兩輛坦克燒起來了。還有一件東西也燒起來了,但從這裡看不出是什麼。強擊機拐了一個彎,又低低地在空地那一邊的德軍頭上掠過。德軍的「阿爾裡空」高炮密集地、清晰地響了起來。一架強擊機在半空中被擊中了,其餘的幾架繼續輪番朝空地俯衝……直到彈藥用盡,它們才斜著穿過樹林返航…… 德軍的炮兵連像是對剛才的空襲進行報復似的,還是繼續朝樹林裡開炮。當強擊機向空地俯衝時,它似乎沉默了一會兒,現在又可以聽到它的炮彈在背後樹林裡爆炸的聲音了。 謝爾皮林突然想到:「現在戰鬥是結束了,但是在樹林裡,一定還會有人被最後的一兩發炮彈打死。而且,好象偏要跟人作對似的,幾乎每一回都是這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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