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最後一個夏天 | 上頁 下頁 |
七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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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敵人精疲力竭日,是我高奏凱歌時,」謝爾皮林用從小記得的讚美詩裡的一句話來回答。 「最好能在明年開春之前,」父親說。「否則,又只能靠母牛和娘兒們來耕地啦。」 謝爾皮林想起父親說過幹嗓子唱不出歌的話,於是打開箱子,把那瓶喝過的白蘭地取了出來。 「我們是不是喝點酒?」 「有下酒的菜嗎?」父親問。 「沒有。到那邊去才有。」 「那就到那邊去喝吧.」 謝爾皮林把酒瓶放回箱子裡,又在桌邊坐下。 「我們家裡的生活情況,你問過副官了嗎?」父親問。 「他把看到的和聽到的都給我講了。」 「他能聽到多少啊!他吃了一頓飯就去睡了,第二天又吃了一頓飯就走啦。你該象我一樣,也去聽聽,咱們家裡那些娘兒們哭得可厲害哪……」 於是父親開始講述,三個女婿的陣亡通知書是在什麼時候,又是如何一張接一張地送到他們家裡來的。 第一次接到的並不是陣亡通知書,而是小女兒寫來的一封信。她嫁給一個鐵路職工,從三九年起就跟他一起住在利沃夫。戰爭爆發後的第二天,她丈夫在把火車從車庫裡開出來的時候被打死了。她帶了幾個孩子逃難,在路上從塔爾諾波耳給家裡寄來了一張明信片。可是,看樣子她沒能逃出來,因為從此以後一直就沒有再來過信。 「塔爾諾波耳在三月份就已經解放了。」 「我在報上看到過,」父親說,「可是信還是沒有。也許是給趕到德國去了。報上說趕去了一大批人呢!」 他又繼續講下去,語調平靜,臉上毫無表情,仿佛他對這一切早已習慣,連想也懶得想了。 嫁給合作社職員的大女兒接到了一份通知書,說她那個做準尉的丈夫失蹤了。通知書是戰地郵局寄來的,從什麼地方寄來的,卻沒有寫明。 「是在俄羅斯的某一個地方,可是俄羅斯大得很哪,」父親忽然悲痛難忍地說。「通知書正好是在基督受難周的星期六收到的,咱們就流著眼淚,天天盼著,也許,他還能找回來。我們那條街上,是有過這樣一個人的。」 嫁給小學校長的第二個女兒,是在去年九月裡收到陣亡通知書的。通知書裡寫得很詳細:一級政治指導員是在什麼地方陣亡、如何犧牲的,他的墓碑又在哪裡。他就被安葬在離科馬裡契車站十公里的尤裡耶夫卡村。 謝爾皮林聽到這裡就想,如果是在科馬裡契車站南面十公里,那正是他的集團軍原先的防區。那麼,他的妹夫過去也可能就在他的集團軍裡服役。但是,現在去問尤裡耶夫卡村究竟是在科馬裡契車站南面還是北面,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現在提這個問題還有什麼用處呢? 他沒有問這件事,而是問妹妹是否到墓地去看過。 「看來你對我們的生活情況很不瞭解,」父親說。「現在怎麼能去呢!」 謝爾皮林沒作聲。不,對於生活情況,他瞭解得並不差。他知道,現在還不是掃墓的時候。他也知道自己的兒子葬在什麼地方,而且那裡還畫了一張地形圖給他寄來,這張圖放在他的文件夾裡已經一年多了。可是他沒有到墓地去看過,因為分不開身。但是,婦女們有時會做出一般人做不到的事情。因此他就這樣問了一句。 「小女兒音信全無,大女兒天天在我們身邊唉聲歎氣,二女兒住在離我們家二十多公里的一個國營農場裡,但也經常來哭哭啼啼……」父親揮了一下手,繼續說:「彼拉蓋婭為三個女兒大哭大叫。幸好,她空閒的時間並不多。年輕的時候,她上教堂去只是為了討幾隻紅蛋,和娘今們閒聊一陣。現在她可成了一個虔誠的教徒啦。」 父親始終沒有談到自己和自己的痛苦。他用憂鬱的語調來嘲笑女人的眼淚,卻把自己的痛苦隱藏了起來。在他這種嘲笑別人而忘卻自己痛苦的態度中,包含著一種驕傲和力量。儘管父子倆過去彼此疏遠,但在此時此刻這種驕傲和力量卻突然使謝爾皮林的心跟父親貼近了。 不管過去他和父親的關係怎麼樣,但現在對他來說,父親也是俄羅斯的一部分。在整個俄羅斯,人們吃盡千辛萬苦,過去和現在都終日操勞,耐心地期待著自己的兒子們,一心指望他們早晚結束這一場該死的戰爭,取得徹底的勝利。 「你自己怎麼樣?」謝爾皮林問。「阿納托利對我說,你在戰爭爆發之後又開始工作了。」 「不是在戰爭爆發之後馬上就工作的。戰爭剛開始的時候,我還在考慮:已經七十五歲了,年紀不饒人哪。可是到了冬人,男人人得一個也不剩了,我才打定主意去給人家治病……」 「工作很辛苦吧? 「嘿,難道整天躺在炕上唉聲歎氣就會輕鬆些嗎?至於工作嘛——人們空著肚子,病自然也會少一些。只有外傷或皮膚病……別的病很少。生癤子的倒不少,都是身體虛弱引起的,」他回憶說。 「如果生這種病,那只有黃油和麵包才能治好,還有什麼別的辦法治呢?即使是獸醫給餓壞的母牛看病,他手裡也得有草料,否則怎麼能把它治好呢?我雖然老了,但工作還能對付過去。我還能治病。癤子啦,膿瘡啦,都能給開刀,手不會發抖。如果需要的話,我還能拔牙……你要拔嗎?」 謝爾皮林笑了笑。父親在他笑的時候看見他的門牙上裝著鋼制的齒橋,就問:「在哪兒裝的?」 「是在我過去待過的地方裝的。」 「現在這種齒橋即使到梁贊去也未必能裝得到!牙醫師說,他們沒有這種材料,一點也沒有……」 「幾個外孫長得好嗎?」 「大的一個不常見,和他娘一起在國營農場做工。快入伍了,已經十七歲啦。幾個小的和我們住在一塊兒……去年土豆收成很好,除留種外,還有兩麻袋。還有一隻母山羊,擠的奶足夠沖茶吃。我不騙你,我們的生活比許多人家都好。而且,今年學校裡也在盡力而為,不管是什麼湯吧,但總能給孩子們每人喝上一盆。蘇維埃政府對下一代總要比對行將就木的人關心。」 謝爾皮林一時沒有聽懂,但後來領會了:「他大概是抱怨退休金少。」 於是他問:「你的退休金有多少?」 父親冷笑一聲說:「如果算現金,數目挺大,維持生活足夠了。可是照目前的市場價格來算,那就只能買兩隻多一點麵包。等戰爭結束以後,你的退休金大概總會比我的多。」 「我還沒有想到這個問題。先得活到那一天。」 「戰爭快結束了,你會活到那一天的,」父親說。「你們將軍現在可真多啊!報上登的任何一個通報都會提到十來個將軍。這些將軍協助另一些將軍……誰能想到你也會當上將軍呢。軍銜以前被認為是沙皇時代的遺物。你也不是一下子就取得軍銜的……中間有過波折。」 「對,是有過波折,」謝爾皮林說。 「去年我從報上看到你當上了將軍,還得到了勳章之後,一連兩個星期,我把這份報紙給每個到我家來的左鄰右舍看。我還帶了報紙去過區執行委員會。沒費任何口舌他們就批給我修屋頂用的鉛皮。為什麼突然把你抓了起來又突然把你放了出來?」父親問。 謝爾皮林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因為在這個問題中,使他感到奇怪的並不是為什麼要把他抓起來,而是為什麼要把他放出來。所以他什麼也沒有回答。 「那地方很遠嗎?」父親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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