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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第八章

  師在開闊的路線上設防。汽車從團部到師部要摸黑開十來公里路,因為最近在火線附近,連營者偽裝網的車前小燈也嚴禁使用。司機被人半夜裡叫起來,心裡不樂意,所以一聲不吭。辛佐夫坐在司機旁邊,在這輛繳獲的奧普耳廠生產的狹小的「卡傑特」汽車裡,想著心事。為什麼突然要他回去,猜測是徒勞的。在戰爭中,你身不由己,在作戰處較之在其他部門,更是如此。他想的不是要他回去的原因,他是在回顧自己的遭遇。今天同伊林的談話促使他想起了往事。

  「是啊,今天伊林建議我到他那兒去當參謀長,我同意了。為什麼呢?想更接近戰鬥生活嗎?那麼,我現在的工作不算戰鬥生活嗎?難道我在作戰處工作了一年卻產生了這樣的看法?伊林說我們是『視察員』。當然,不能得出這樣的結論。我們經常的和首要的任務畢竟是幫助別人!但有時也得彙報不正常的情況。這是難免的,自然也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兒。有時候,由於別人說了說話,你就得爬到戰鬥最熾烈的地方去查核,而當你證實別人確實是在撒謊時,你會感到心情沉重。因為你明白:人們虛報以至於謊報軍情往往不是由於他們卑鄙無恥,而是由於局勢嚴重的緣故。這些人沒有足夠的毅力最後完成任務,離開目的地只差一點兒,可就是沒有沖到、爬到或達到目的地;但假如你跟他們易地以處,誰知道你能不能比他們做得更好一些,報告得更真實一些?有的時候,你似乎覺得能做到!但是有的時侯,當你設身處地想一想的話,你就會對自己產生懷疑,因為你已經習慣於另一種情況:你來了一下就走了,這樣,就能離開危險地帶,略事休息,而人家畢竟要一直留在那兒戰鬥……冬天,在融雪的日子裡,遍地泥濘,你穿著濕漉漉的氈靴,往火線走去,每跨一步都是跌跌撞撞的。經過長時間的轟擊之後,雪地上佈滿彈坑。屍體還沒搬走。零星的迫擊炮彈引人注目地從頭頂上嗖嗖地飛過。你好像是往地獄走去。但是,你去的未必是什麼了不起的地方——充其量不過是營指揮所,不會比這更遠!」

  辛佐夫回憶起奪取斯柳迪揚卡河對岸登陸場上一個高地的那次冬季戰鬥。上面一連下了六道命令——佔領高地!到了傍晚總算把高地拿下來了。戰鬥結束後,師長塔雷津少將在觀察所喝了三分之一壺酒,親自到那個高地下去收集傷員:

  「少校,跟我一起去!」

  負傷的人很多,遍佈於高地之下。塔雷津儘管喝了三分之一壺酒,卻沒有喝醉,甚至看不出他喝過很多酒,只是樣子有點古怪,精神沮喪。不知他是想對橫臥在高地下的傷兵表白自己呢,還是由於可憐他們,或者由於自己不知道該怎麼辦,這種苦悶的心情在這場艱苦的戰鬥之後緊緊地攫住了他,於是,他便帶著辛佐夫,自己的副官、傳令兵和兩個自動槍手來到了戰場,同在高地斜坡上來回奔波的衛生兵一起,踏著厚厚的濕雪收集傷員。有時,他只幫著抬,有時,當他自己在一邊找到傷員時,就把傷員背在自己肩上,送到擔架跟前。後來,他看到辛佐夫幫他時手腳笨拙、動作不便,突然間想起了他那只手,就說:

  「你算了,走吧。你為什麼跟我來?」

  可是,離開他往哪兒去呢?他們來回忙碌著,又收集了一個鐘點。在火線上什麼事不會發生呢!講給別人聽,別人未必會相信。後來,一切恢復正常,我們繼續向前挺進,當辛佐夫又到上述師長那兒去的時候,連他也認不得師長了,好象師長已變成了另一個人。仿佛不僅僅是那個高地已經遠遠地留在後面,就連收集傷員的那位師長也留在那個高地下面了……

  「是啊,我深知火線是怎麼回事,」辛佐夫想到塔雷津,沉思起來。「不管我當什麼——當團長還是當參謀長,——在戰爭結束以前我還會擔很多風險。但是,我仍舊要接近火線。既然在出院以後我沒領免役證,現在我就要幹到底。」

  他思考著他在戰爭中思考過不止一次的問題。「時常會有這樣的情況:好事使人變壞,壞事使人變好……不管怎麼樣,我就是被壞事改變成跟戰前不同的人的。我怎麼能忘掉渡過第聶伯河時的情景,那時德國人在岸上用自動槍向我們迎頭掃射,殺人就象用彎刀砍白菜一樣?我怎麼能忘掉在斯大林格勒附近從德國人手裡奪過來的那個關押我軍被俘人員的集中營?我在那兒找到了布杜索夫。他現在還活著,還在打仗。從集中營出來以後,他繼續當連長,後來由於他不顧三令五申,不肯生俘德國人,被降為列兵。他被降職後負過傷,不久前來信說,他已回到了部隊,又在當連長了。他和我一樣,也不希望戰爭在沒有他參加的情況下結束。在戰爭中,我希望自己得到什麼呢?和所有的人一樣,我希望能夠活著。除此以外,我不希望再得到什麼特殊的東西。伊林問我,我想到團裡來,塔尼雅會有什麼看法,贊成還是不贊成?她嘴上會說:贊成!但她心裡會怎麼想呢?我不知道。她想成為怎麼樣的一個人,這是一回事,而她是否有力量實現這一願望,這是另一回事。人對自己抱著很大的期望,但並非一切都能辦到。我是這樣。她也是這樣,」他一想到塔尼雅,更是憂心如焚了。

  司機突然刹住了車子。車子前面,一個士兵手持自動槍,擋住了去路,他身後橫著一根攔木。

  「很少見到你,」辛佐夫被帶領到作為師部駐地的農舍後,阿爾傑米耶夫劈頭第一句就這樣說。「我們上次見面還是在五個多月以前……」

  「快六個月了,」辛佐夫說。

  「那更久了。喝茶嗎?」阿爾傑米耶夫把頭朝桌子那兒一擺。桌上放著一隻熱水瓶和兩隻茶杯。「別的我不請你了,我知道人家已經招待過你了。」

  「茶我也不喝了。」

  「我要喝。到了夜裡就想喝。有時半夜醒來也喝。」阿爾傑米耶夫拿起熱水瓶給自己倒了半杯紅茶,隨即擰上了瓶蓋。

  「為什麼要叫我回去,你知道嗎?」

  「不知道,想必是他們需要你回去。你們的彼列沃切科夫親自來電話通知:不管你在我們這兒辦完了事沒有,必須在六點以前回到那兒!」

  「我還沒辦完事。只去過兩個團。」

  「這我知道。你觀察的結果怎麼樣——談談吧!」

  阿爾傑米耶夫習慣地把桌上的拍紙簿移到自己面前,開始聽取辛佐夫的報告。但是,他幾乎沒記什麼東西。根據辛佐夫的意見,在師裡他到過的地方,除掉少數的例外,在部隊偽裝、火力射擊和人員流動方面,情況均屬正常。對伊林的三三二團更是無話可說。

  「伊林總想爭第一,」阿爾傑米耶夫聽完辛佐夫的報告後說。「自從發生了伙食事件以後,尤其如此。有什麼可說的呢,大家都你追我趕。你可知道,我們的戰時生活包括哪些方面?」

  「你說呢?」

  「跟任何生活一樣,只包括兩個方面:好的一面和壞的一面。好的方面現在多得多了,但壞的方面也還不少。當然,當著上級的面不該這麼說!」

  「你指的是我嗎?」

  「就算是指你吧。在戰場上,除掉士兵,全都是上級。明天我將到你去過的前沿走一趟。我認為,有的人也可能在司令部來的同志面前耍花招。」

  「我想不會,」辛佐夫說。

  「算了吧。你到底不是基幹軍人,不瞭解我們的全部底細。」

  「伊林瞭解嗎?」辛佐夫問。

  「伊林瞭解,雖然他也不是基幹軍人。他什麼都學會了。你怎麼能同他相比?伊林四十年後躺進棺材的時候,也會穿著軍裝。假如在這以前要他退伍,那簡直是要他的命!而你只是在戰爭時期才參加打仗。可以說,你的仗已經打完了,現在是志願到前線來的。」

  「算了,別談這些了。」辛佐夫皺起了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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