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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第六章

  三三二步兵團團長、蘇聯英雄伊林中校同集團軍作戰處派來的一位少校一起返回自己的團部。他們一清早出去巡視團的前沿陣地,沿著朴羅尼亞河灘的沼澤地帶整整走了一天。前沿離莫吉廖夫的距離,假如按直線計算.是五十公里,但如果正式進攻的話,當然還要遠些。

  他們整天都步行,現在回團部時才騎馬。伊林命令在傍晚前給他們備兩匹馬,另外再派一名護馬兵來。左翼的一個營駐紮在樹林裡。從營部到團部的這一段路還沒視察過。

  德國人用一兩門炮每天進行若干次騷擾性轟擊。由於團部在這兒設防已經一個多月了,因此人家都清楚,他們一般在什麼時間、往哪些地方開炮。除此以外,只是偶然才能聽到槍炮聲。

  天色陰沉,但天氣很暖和。傍晚時分下了一陣濛濛細雨,路上塵土不揚。經過一天的勞累,現在騎著訓練過的快馬返回團部,心胸為之一爽。去年冬天,伊林當了團長後,馬上下令把前任團長騎的一匹劣馬換掉。既然按規定可以有一匹馬,那就該備一匹好馬。伊林喜歡騎馬,也擅長騎術。他喜歡凡事樣樣在行。

  早晨,伊林從電話裡得知集團軍作戰處要派一個軍官到他的團裡來,他心裡感到不痛快。不論是集團軍作戰處的軍官還是軍部作戰處的軍官,他們總以為有能力幫助你指揮你的團。戰爭中老是講互相幫助,甚至在妨礙你的時候,還認為是在幫助你。

  可是伊林卻有個毛病———就是不喜歡別人幫助他。團長本來就不是孤家寡人——他有團部,有副團長,有編制規定的全部助手。如果除此以外,上級還要派人來幫助他,那事情就糟了!

  伊林獨自思忖著。他才二十四歲,但當步兵團的指揮員已有五個月了。然而,他這樣想並非由於年輕氣盛,因為經過三年的戰爭,他已經不再感到自己年輕了。他只是憑自己的經驗感覺到:團長不是柵欄,如果你自己站不穩的話,無論別人想用什麼東西來撐住你,都只是白費勁!

  一個星期以前,團裡發生了一件令人不愉快的事。本來,他們這個團不僅被看作是全師,而且是整個集團軍的榜樣,可是突然平地起了風彼。於是到團裡來檢查的人接瞳而至。哪兒沒派過人來啊!連後勤副司令也來過。接二連三的檢查把伊林搞得焦頭爛額。但是,當他看到這次來到的少校時,不禁喜出望外,早先隱藏在心頭的反感頓時煙消雲散。這次從集團軍作戰處派來的軍官是伊林在斯大林格勒會戰時的戰友,他的老營長辛佐夫。伊林聽說,辛佐夫傷癒回來後在集團軍司令部工作,但一直沒在自己的團裡見到過他。伊林認為,由於他左手裝了假指,大概只讓他同文件打交道了。

  事實恰恰相反,辛佐夫經常到部隊去,不過總是去其他各師。要不是平時到他們這兒來聯繫的紮瓦爾津少校生了黃疽病,他和辛佐夫今天也不會相遇。

  「總算做了一件好事——病得正是時候,」伊林指的是紮瓦爾津。

  「看來,你不喜歡他?」辛佐夫問。

  「總的說來,你們這些視察員我都不喜歡。」

  「事情很清楚,」辛佐夫噗哧一笑。「部隊裡的人都是天使,司令部裡的人都是女妖,只不過穿著軍褲而已。讓我們撇開這個一直爭論不休的話題,還是談談團裡的情況吧,我認識的人中間,誰還在,誰不在了。」

  從早晨開始的談話,直到現在他們回團部時還沒有結束。當然,他們並沒有把整天的時間都用來回憶往事。伊林把團的前沿指給李佐夫看,辛佐夫作了檢查。監視敵人前沿的工作進行得怎麼樣?觀察到了些什麼?記錄寫得怎麼樣?對兩周前下達的嚴格命令執行得怎麼樣?這道命令要求在德國人觀察得到的地區內保持固定的火力射擊和人員沈動——在同一個時間、同一個地點內,昨天出現多少人,明天也應該出現多少人。射擊次數應該不少於、也不多於昨天和前天。

  這樣嚴格的命令,表明進攻即將開始。後方正在進行準備,而前方必須按照命令保持原狀,以免德國人看出什麼變化來。伊林一絲不苟地執行著命令,所以他從早上起就自信辛佐夫不會發現任何違反命令的情況。事實也正是這樣。因此他們有時間談論其他的事:在各營視察時是如此,現在回團部時也趕如此。護馬兵騎著馬,慢吞吞地跟在後面,同他們保持二十步的距離。四周的一切沉浸在黃昏前的寂靜之中。

  伊林從清晨起就開始注意辛佐夫的那只殘廢的手。大拇指只剩下一節指骨,其餘的四個指頭全都沒有了,裝上了僵硬的鐵制假手指,外面套著黑色的皮手套。假指也許不是鐵制的,但伊林總有點不好意思問是什麼做的。辛佐夫把叉子夾在大拇指剩下的一節指頭和手套中間吃飯。取地圖時也用這段殘指解開圖囊。

  早晨,伊林看到辛佐夫的這只手,問道:「怎麼,能騎馬嗎?」

  「當然能,」辛佐夫說。

  伊林仔細看了一陣,最後也就把這件事忘了。現在當他們來到淺灘時,伊林才瞥了辛佐夫一眼——他能對付得了嗎?沒什麼,對付得了,因為這時辛佐夫已策馬渡過了小河。

  「看來已經習慣了,」伊林看著辛佐夫,心裡思忖著。他不能想像,如果他自己裝上了假手,怎麼能感到習慣。可是辛佐夫卻已經習以為常了。否則,手受傷以後,怎麼能在前線生活下去呢?非如此不可啊。

  「習慣了?不感到妨礙嗎?」他們渡過小河以後,伊林問道。他覺得,現在可以提這個問題了。

  「不能說習慣了……但對工作似乎沒有妨礙。不過,最初由於司令的堅持,把我派到作戰處去的時候,人家很不歡迎。第一天上班,我進去得不是時候,正好聽到有人在議論:『硬是給添了個累贅,他那螫子光會撕破地圖。』從此以後,我就小心翼翼,免得把地圖撕破。」

  「工作本身怎麼樣?你喜歡不喜歡?」

  「沒讓我做別的工作,」辛佐夫說。「我爭了一個月,要求不給我發免役證,後來又爭了一個月要求讓我上前線。經過這一番周折之後,無論派我做什麼工作,我都感激不盡!怎麼,難道你以為作戰處的工作是無關緊要、可有可無的嗎?只消命令一下,你們就自己行動嗎?」

  「好一個自己行動!如今沒有你們作戰處,即使你有這個願望,也休想前進一步!謝謝你提醒我。」

  「怎麼!既然我在幹這一工作,我必須說明,作戰處是需要的!」

  「需要當然需要。問題只在於地點、時間和人數。有時根本不需要,你們卻來糾纏不清。」

  「命令要我們來多少,我們就來多少。你以為跟你這樣的人打交道,是輕鬆的差使嗎?何況還有比你更糟的呢?」

  「我糟在哪兒呢?」伊林笑了起來。

  「糟就糟在你喜歡接到命令就執行,執行後就報告。在你執行命令時,如果有我們在場,你就不高興。如果我們直接向上面報告你這兒的情況,你大概也會不高興。糟就糟在這裡。從我們的角度看,你有什麼好呢?」

  辛佐夫說得一本正經,以至伊林沒有立即領會他話中詼諧的語氣。後來,他理會了,不禁啞然失笑:「好的碰到過沒有?」

  「好的也碰到過,」辛佐夫用同樣的口氣說。「有些人一接到命令就盼著—一幫助鼓舞士氣、扭轉局勢的人呢?他們在哪兒?要是還沒來,那麼什麼時候來?在我們看來,這種人就是好人!碰到這種情況,我們盡可出謀劃策,施展參謀人員的本領,事後又能報告說,我們進行了幫助,保證了命令的執行。同這種人打交道,我們大有可為。而同你呢?休想!」

  「難道你們真是這樣看問題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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