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最後一個夏天 | 上頁 下頁


  護士追上他們,站在他們面前。她年輕、高大,臉龐和脖頸都是鮮紅的,她一股勁兒奔過來,差點兒撞在他們身上,感到很不好意思。

  「的確,該去啦,」巴久克說,同時把睡衣的翻袖口卷了起來。「看你跑得這樣,象一輛坦克……」

  他朝她的被白色工作服裹得緊緊的年輕、豐滿的身體看了一眼,帶著奇怪的悵惘之情,用一種既包含著善意、又有點兒粗魯的語氣說:

  「瞧你這個樣子!戰爭結束以後,我們怎麼安置你們啊?」

  護士熱淚盈眶。由於她的臉色沒有馬上隨著改變,仍舊帶著她剛才在巴久克和謝爾皮林面前站定時的那種惶惑的微笑,因此這眼淚顯得那樣突然,仿佛是對他們心坎的猛然一擊,仿佛觸及了和他們所有的人都有關的難言之隱。

  誰知道她,也許是她突然感懷身世,想到戰爭結束以後她還會有什麼親人。

  「我們走吧。」巴久克對護士說,但臉並不朝向她。

  臨走的時候,他向謝爾皮林轉過身來說:「要是我妻子今天不來,我們晚飯後再一起走走。」

  謝爾皮林點點頭。

  巴久克和護士離開了他,沿著小徑並排走去。現在,他望著他們的背影:巴久克身材矮壯,步子沉重,護士和他在一起走,顯得更加高大和年輕了。

  「真的,戰爭結束以後,我們怎麼安置她們呢?」謝爾皮林心裡思忖著,同時想起吃午飯的時候要留下一點甜點心給孫女兒吃。兒媳婦今天休假,副官在午休後會把她和孫女兒帶到阿爾漢格爾斯科耶療養所來。

  吃過午飯,在回病房休息之前,謝爾皮林走到療養院的前廳,在一幅跟整堵牆一樣大的地圖旁邊站住了。地圖上用小旗子標誌著戰線,在南方的某個地方,已經越過國境,向羅馬尼亞推進了一百公里左右。最近幾天來,地圖上的小旗子沒有移動:戰局沒有變化。

  我們的夏季攻勢將在什麼時候和什麼地方開始,暫時只有最高統帥部知道,然而根據許多跡象判斷,發動夏季攻勢的意圖是堅決的。謝爾皮林還在醫院裡的時候就已經看過斯大林的五月指示,上面的語氣對軍人說來是相當清楚的:不僅談到肅清我國境內的敵人,還提到解放我們的兄弟——波蘭人和捷克斯洛伐克人。讀過這個指示以後,只消看一看地圖就能明白:未來的進攻任務,用軍事術語來說,要解決一大片縱深地區。不然的話,斯大林就不會提到波蘭人和捷克斯洛伐克人了。

  謝爾皮林站在地圖前面,多少次用目光估量著西方戰線的總部署,同時思考著未來的夏天。

  德國人還佔領著白俄羅斯的大片土地,象一個巨大的楔子插入北部波洛次克和南部科韋耳之間的我軍陣地之中。

  不久以前,從友鄰部隊抽調人員編組了一個新的方面軍,謝爾皮林的集團軍就是屬￿這個方面軍的,它駐防的地段正對奧爾沙、莫吉廖夫和貝霍夫,恰巧是德國人的楔子插入我方最深的地方。

  「多半是我們右鄰和左鄰的方面軍將擔任主攻,而我們只是助攻,」謝爾皮林心裡想。「從地圖上看,很難作另外的設想。」

  地圖有整堵牆壁一樣大,從地板一直到天花板,而謝爾皮林的集團軍在他離開自己部隊時開赴並駐防的地段,看上去象半根火柴梗一樣小。嚴格說來,甚至連集團軍司令都不能把司令部的工作地圖隨身帶到醫院和療養院來。當然,可以向總參謀部去要一張,或者派副官坐吉普車到自己的集團軍裡去拿一張不標明形勢的普通地圖……反正問題不大。這張地圖,和接下去的兩張朝東方葉爾尼亞方向的地圖,還有一張朝西方包括莫吉廖夫在內的地圖——這幾張地圖從四一年起就都深深地銘刻在謝爾皮林的記憶裡,現在他即使閉著眼睛也能說出這幾張貼在一起的地圖的樣子。在這些地方,他起先進行過多次戰鬥,後來又帶領師的餘部沖出重圍。甚至地圖折縫處由於極度磨損而字跡不清的那些居民點,他都能—一背誦出來。

  在他的想像中浮現出這幅二俄裡縮成一吋的地圖,他看到第二張上莫吉廖夫城郊戰場的一角,現在他的集團軍在他離開自己部隊時已開赴那裡。當他們在一九四一年七月從莫吉廖夫突圍的時候,起先穿過森林,直奔勃拉戈維契,然而無法突破,於是折向東北方,朝謝科托沃、德裡賓、斯圖頓涅茨、靼韃斯克的方向行進,正好是通過這個地區。

  在他的記憶裡,三年戰爭中的一切經歷和遭遇都標記在地圖上。將來什麼時候,戰爭中留下來的這些地圖沒有了,可能會連戰爭都回憶不起來。

  而現在,即使沒有這些地圖,它們照樣都歷歷在目:莫吉廖夫形勢圖和莫斯科城郊形勢圖,是四一年的;夏季形勢圖,是四二年從頓涅茨向伏爾加河撤退時的;冬季形勢圖,是斯大林格勒的;春季形勢圖,是哈爾科夫和別爾哥羅德城郊的;還有一些新的形勢圖,從庫爾斯克弧形地帶防禦戰開始以後,一張接一張,越來越朝西方移動,直到第聶伯河上游。

  現在,除了這些地圖以外,馬上將會有另外一些新的地圖,這是總參謀部測繪局預先印好的。德國人的地圖繪製到莫斯科,甚至更遠的地方。而我們的地圖想必已繪製到柏林。至於在戰鬥的過程中,生活將在這些地圖上標誌些什麼,怎樣標法,我們以後會看到的。這取決於多方面的因素,包括你本身在內。在用分界線把你與左右鄰分隔開來的這些地圖上,延伸著你自己的生命線——你,而不是其他什麼人所指揮的集團軍前進的路程……現在這條線在莫吉廖夫以東被一條表示德軍陣地的藍色蛇形防線所切斷。在地圖上,只消用橡皮擦一下,就萬事大吉了,可是在實際生活中,卻要花很大的力氣。

  命運之神使謝爾皮林重新回到他開始參加作戰的地方,這使他不禁百感交集。作為一個軍人,在什麼地方跟德國人算帳,似乎是無所謂的,只要能算帳就行!把你派到什麼地方,就在什麼地方算帳。可是事實上卻並不如此,不是無所謂的。

  「怎麼,費多爾·費多羅維奇,您在看地圖嗎?反正不會讓您提前出院,」一個熟悉的女人聲音在他背後說。同時他感覺到,這個女人並沒有從他身邊走過去,而是站在他背後,等著他轉過身去。

  他轉過身去朝她看了看,這些日子裡不止一次地產生過的想法重又浮上他的心頭:他覺得她很美,同時預感到這種想法將不會有什麼好的結果。

  「請准許我向您報告,奧爾地·伊萬諾芙娜……」他直視著這個女人說。

  「既然是『報告』,就應該用軍銜相稱,」她微微一笑,打斷了他的話。

  「請准許我報告,中校軍醫同志,我現在主要的不是在考慮未來,而是在回想過去。至於未來,我是把希望寄託在您的明智上面。您不會把一個在戰場上多少有些用處的人過久地留在這裡吧。」

  「您說我明智,真要謝謝您。這話不是從每個病人那兒都能聽到的,」這個女人說,同時舉起一隻漂亮的手,看了看手腕上的男式大手錶,又補充了一句:「現在根據我的明智看來,您該去休息啦。」

  「遵命。」

  謝爾皮林稍稍低下頭來,也朝她的帶著男式大手錶的漂亮的手看了看,並且說:「可有人說,外科醫生的手是跟別人不一樣的。」

  「一手拿鑿子,一手拿錘子,是嗎?」她一本正經地說。「有多少外科醫生,就有多少雙手。只是我們比其他的人洗得勤些,洗得仔細些,還用熱水、肥皂、刷子、酒精,因此,它們的樣兒就不總是很理想。不過現在看來還可以,」她看了看自己的一雙手:纖纖的手指和剪得很乾淨的指甲,又笑了說:「因為跟你們這些將軍打交道,我與其說是外科醫生,不如說是個保姆。簡直搞膩了。我要離開這個莫斯科近郊的樂園,請求調到您的集團軍醫院裡去當一個外科主治醫生。您看怎麼樣?」

  「我不知道您這話是不是當真。」

  「的確,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當真。我們走吧,您還有什麼沒看完嗎?」她朝地圖那邊揚了揚頭。

  「馬上看完,」謝爾皮林說,「再過五分鐘,我保證就去休息。」

  「就算相信您吧。晚上請到我這兒來喝茶。我邀請在先,因為傍晚以前不一定能看到您。」

  「謝謝,但我是不是到您那兒去得太勤了?」

  「隨您的便吧,」她停了半響說。

  「我倒是很願意的。」他老實地說。

  「那麼就不要抑制自己的願望吧。據說,這是對身心有害的。」她笑了起來,走出了前廳。他知道她現在是到自己的診療室去了,於是便走到窗口,看到她在小路上走,大概已經不再想到他了。她急急忙忙地走著。她那戴著漿過的白色工作帽的優美的頭不住地左右搖晃著,仿佛她一邊走,一邊在自言自語,也許是向自己提問,也許是和自己爭論。遠遠看去,她顯得還非常年輕,比近看更年輕。

  昨天她無意中說,她快四十了。那麼,四一年冬天他看到她的時候,她是三十七歲……但那時候她看上去比現在老。

  他一直在看,直到這個女人在屋角後消失為止。當他離開窗口,重新回去看地圖的時候,腦海裡仍然浮現著她的倩影。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