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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梅裡韋瑟太太搖了搖頭,頭上一綹綹的黑色鬈髮也隨著輕輕搖晃。「瓊·路易斯,」她說,「你真是幸運啊。你生長在基督教的城鎮,基督敦的家庭,周圍都是基督教徒。在那裡,捷·格蘭姆斯·埃弗雷特工作的地方,除了罪惡和貧困就一無所有啊。」

  「嗯,太太。」

  「罪惡和貧困——那是什麼,格特魯德?」梅裡韋瑟太太轉身看著身旁的那位女人,用動聽的聲音說,「哦,那個。噯,我總是說寬恕、忘記,寬恕、忘記。教會應該做的是幫助她,讓她從現在起,為了孩子,象基督徒一樣地生活。這裡應該派一些男人去要那個牧師鼓勵她。」

  「請問,梅裡韋瑟太太,」我插嘴問道,「您是在說梅耶拉·尤厄爾嗎?」

  「梅……?不,孩子。我說的是那黑人的妻子。湯姆的妻子,湯姆……」

  「魯賓遜,太太。」

  梅裡韋瑟太太又轉過身去對她旁邊的女人說。「有一件事我真正相信,格特魯德,」她繼續說,「但是有些人不象我這麼看,如果我們乾脆讓他們知遘我們寬恕他們了,我們不再計較那件事了,那麼,整個事情就會過去的。」

  「呃,——梅裡韋瑟太太,」我又插嘴說,「什麼事會過去?」

  她又向我轉過身來。梅裡韋瑟太太無兒無女,與小孩說話時,總覺得有必要採用不同的口吻。「沒有什麼,瓊·路易斯,」她用一種莊重緩慢的語氣說,「廚子和地裡幹活的工人都忿忿不平,不過現在慢慢平息了——審判後第二天他們嘀咕了整整一天。」

  梅裡韋瑟太太面對著法羅太太。「格特魯德,我告訴您,最令人心煩意亂的奠過於與一個慍怒的黑人打交道。他們的嘴巴一直耷拉到這裡。有個這樣的黑人在廚房裡,你這一天就別想過得痛快。您知道我怎麼對索菲說嗎,格特魯德?我說;『索菲,你今天簡直不是個基督教徒了。耶穌基督可從沒有成天喃喃咕咕的啊!』這麼一說她果然好些了。她抬起頭說:『是的,梅裡韋瑟太太,耶穌基督是從不嘀咕的。』我告訴您,格特魯德,您決不要白白放過任何一個為上帝作見證的機會。」

  她講話的姿勢使我回想起芬奇莊園小教堂裡的那個古舊的小風琴。我很小的時候,要是一天到晚都乖的話,阿迪克斯就讓我拉那風琴的風箱,而他就用一個指頭彈上一支曲子。最後一個音符一直要拖到風箱內沒有氣時為止。我想,梅裡韋瑟太太已經耗盡了肺部的空氣。法羅太太鎮靜下來準備說話時,梅裡韋瑟太太正在不斷地往肺裡充氣。

  法羅太太體態優美,眼睛是灰色的,有一雙秀氣的腳。她的頭髮新近電燙過,還帶有一個個灰色的環形發卷。她算得上梅科姆第二個虔誠的女人。她有個奇怪的毛病,說起話來前面總帶著輕柔的噝音。

  「噝噝噝,格雷斯,」她說,「這正象我那天跟赫得森教友說的那樣。我說,『噝噝——噝,赫得森教友,看來我們這一仗沒有希望贏,這是註定要失敗的一仗啊。』我說,『噝——噝噝,這對他們倒無關緊要。我們可以教育他們,直教到我們精疲力竭;我們可以努力使他們皈依基督教,直到我們疲憊不堪地倒下去。但是這些個晚上,沒有哪個女人覺得睡在床上安全。』他對我說:『法羅太太,我不知道我們在這兒會要遭什麼殃。』噝噝——噝,我告訴他,事實無疑就是這樣。」

  梅裡韋瑟太太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她提高嗓門,聲音壓過咖啡杯的碰撞聲,壓過女人咀嚼點心發出的象牛咀嚼飼料般的聲音。「格特魯德,」她說,「我告訴你,這個鎮上有些好人,但是他們誤入歧途了。他們人好,但誤入歧途。我說的是鎮上那些自以為坐得正站得直的人。我當然不敢冒昧說誰是這種人,但是,這城裡確實有些人自以為不久前他們做的事情是對的,其實,他們只不過是引起騷亂,除了引起騷亂,他們什麼也沒做。當時來看,他們或許做得不錯,不過究竟怎樣,我當然不知道。在這一方面,我一無所知,但是,慍怒……不滿……告訴你,要是索菲第二天還是那樣,我就會打發她走。她從來也不想一想,我留用她是因為目前還沒有度過經濟危機,她還需要靠做工每週掙一塊二角五分錢。」

  「赫得森教友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不是嗎?」

  這是莫迪小姐說的。她的嘴角上出現了兩根繃得緊緊的皺紋。她一直坐在我旁邊,一聲不吭,咖啡杯平穩地放在膝蓋上。從她們停止談論湯姆·魯賓遜的妻子那會兒起,我對他們的談話就感到奠名其妙了,話題只是回憶芬奇莊園和那條河流。亞曆山德拉姑媽弄反了:談正經事的時候令人毛骨悚然,閒談的時侯令人鬱悶。

  「莫迪,我一定還沒理解你的意思。」梅裡韋瑟太太說。

  「你一定理解了。」莫迪小姐簡慢地回答。

  莫迪小姐沒再說什麼。她惱怒時說話簡慢,冷冰冰的。不知什麼事情使她這會幾十分惱怒,她灰色的眼睛象她的聲音一樣冷冰冰的。梅裡韋瑟太太滿臉緋紅,瞥了我一下,又把目光瞟開了。法羅太太臉色如何我沒看見。

  亞曆山德拉姑媽起身迅速取來一些點心,然後與梅裡韋瑟太太和蓋茨太太活躍地談了起來。一會兒她又使她倆與珀金斯太太談得火熱,自己卻緘默起來。她向莫迪小姐丟了一個衷心感激的眼色。女人的天地真使我感到莫名其妙。亞所山德拉姑媽與莫迪小姐從來沒什麼深交,但這當兒姑媽卻默默地為什麼事感激地。究竟為了什麼,我不知道。亞曆山德拉姑媽有時也會感動得對別人的幫助表示謝意,這一點使我感到愜意。毫無疑問,我不久就得進入這個天地。在這個天地裡,從表面上看來香氣撲鼻的女人們慢慢地擺著身子,輕輕地搖著扇子,喝著清涼的水。

  但是,在父親的天地裡,我感到自由自在一些。象赫克·塔特先生這樣的人不會問一些幼稚的問題來開你的玩笑。即使傑姆也不怎麼挑毛病,除非你硬是說了些蠢話。女人似乎有些懼怕男人,似乎不願意全心全意地贊同他們的行為,但是我喜歡他們。無論他們多麼喜歡咒駡,喜歡喝酒,喜歡賭博,喜歡嚼煙,無論他們多麼不討人喜歡,他們身上總有一種氣質,總有一種我本能地喜歡的東西……他們不是……

  「偽君子,珀金斯太太,是天生的偽君子。」梅裡韋瑟正說荇,「在我們南方,我們身上沒有這種罪惡。北方人讓黑人自由,但你沒見過那裡的自人和黑人同坐一桌。至少,我們不會虛偽地說,是的,你們和我們一樣好,但是你們不要和我們呆在一起。在這裡,我們只是說,你們過你們的日子,我們過我們的日子。我看,那個女人——就是那個羅斯福太太,喪失了理智,完全喪失了理智,她到伯明翰來開會,想和黑人坐到一塊,要是我是伯明翰的市長,我就要……」

  可惜,我們中沒有誰是伯明翰的市長。我倒希望自己能當一天亞拉巴馬州州長,那麼我就要立即釋放湯姆,使得傳教團體鬆口氣的時候都沒有。前幾天,卡爾珀尼亞跟雷切爾小姐家的廚子說,湯姆一點兒也不樂觀。我進了廚房她們也沒停止談話。她說,阿迪克斯無法使湯姆在牢房裡過得安心些;他們把他押送監駛之前,他與阿迪克斯告別說:「再見,芬奇先生,現在您也沒辦法了,不必再作任何努力了。」卡爾珀尼亞說,阿迪克斯告訴他,他們把湯姆押送監獄的那天,湯姆完全絕望了。她說,阿迪克斯反復把情況解釋給他聽,要他盡最大的努力別放棄希望,因為阿迪克斯會盡最大的努力使他出獄。雷切爾小姐家的廚子問卡爾珀尼亞,為什麼阿迪克斯不乾脆肯定地說,赴的,他一定會被釋放,不要擔心,那樣湯姆不是可以獲得巨大的安慰嗎?卡爾珀尼亞說:「因為你對法律不熟悉。在一個律師家庭裡,你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任何事情都沒有定準。芬奇先生不能說某件事將怎麼樣,因為他自己也不敢肯定事情真會怎麼樣。」

  砰的一聲傳來前門關閉的聲音。我聽見過廳裡響起了阿迪克斯的腳步聲。我不由自主地揣度著這會兒是什麼時候了,離他回家的時間還早呢。在傳教團體的活動日子裡,不到天黑一般他不會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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