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梅岡城故事 | 上頁 下頁


  飯盒不知從什麼地方一個接一個地冒了出來。金屬盒把陽光反射到天花板上,不停地跳動。卡羅琳小姐在過遭上走了幾趟,不時打開盒子看看,盒裡的飯菜她看後滿意就點點頭,否則就皺起眉頭。她在沃爾特·坎甯安的桌旁停了下來。「你的午飯呢?」她問。

  一年級的學生都能從沃爾特·坎甯安的臉色看出他肚裡有鉤蟲。他沒穿鞋,光著兩腳,這就告訴我們他的鉤蟲病是從哪兒來的。光著腳在牲口欄前的地坪上或在豬玀常打滾的窪地裡走,就會染上鉤蟲病。要是沃爾特有鞋子的話,上學的第一天肯定會穿來,然後脫掉,直到隆冬時再穿上。那天,他倒是穿了一件乾淨襯衣,一條補得挺整齊的背帶褲。

  「你早上忘記帶午飯了嗎?」卡羅琳小姐問。沃爾特兩眼直直地望著前方。我看見他那瘦削的下巴上的肌肉在抽搐。

  「你今天早上忘記了嗎?」她問。沃爾特下巴上的肌肉又抽搐了一下。

  「是的,小姐。」他最後含含糊糊地回答道。

  卡羅琳小姐回到講桌旁,打開錢包。「這是兩角五分錢,」她對沃爾特說,「今天去鎮上吃午飯。你可以到明天再把錢還給我。」

  沃爾特搖了搖頭。「不,謝謝小姐。」他輕輕地、慢騰騰地說了句。

  卡羅琳小姐的聲音顯得有些不耐煩了:「聽著,沃爾特,過來拿錢。」

  沃爾特再次搖了搖頭。

  沃爾特第三次搖頭時,有的同學低聲說:「斯各特,你去跟她講講。」

  我回過頭,看到鎮上的大部分學生和乘公共汽車上學的所有的學生都在望著我。我和卡羅琳小姐已經交談過兩次了,大家都望著我,天真地認為熟悉了的人才能互相理解。

  為了替沃爾特解圍,我彬彬有禮地站起來,「嗯……卡羅琳小姐。」

  「什麼事,瓊·路易斯?」

  「卡羅琳小姐,他是坎寧安家的。」

  我坐下來。

  「什麼,瓊·路易斯?」

  我想我已經把事情說得很清楚了,對其他人來說,這已夠明白的了。沃爾特坐著,一個勁地埋著頭。他不是忘記了午飯,而是沒有午飯。今天沒有,明天不會有,後天也不會有。他長到這麼大,恐怕還沒有一次見過三個兩角五分的硬幣。

  我又說了一遍:「沃爾特是坎寧安家的,卡羅琳小姐。」

  「對不起,請再說一遍,瓊·路易斯。」

  「好的,小姐,過一段時間你就會瞭解這個鎮上所有的人。坎寧安家的人從不接受他們無法償還的東西——不要教堂的救濟物,也不要政府發放的救濟款。從不用任何人的任何東西。自己有什麼就用什麼,就吃什麼。他們的東西並不多,但就靠那些東西湊合著過日子。」

  我對坎甯安家族的特殊知識是去年冬天學到的。沃爾特的爸爸是阿迪克斯的當事人之一。一天晚上,他和爸爸就限定繼承權問題在我家談了很久,臨走時,坎甯安先生說:「芬奇先生,我不知什麼時候才有錢付您酬勞。」

  「這件事您盡可以不放在心上,沃爾特。」阿迪克斯說。

  我問傑姆什麼是限定繼承權,他把它描繪成把尾巴夾在縫隙中的窘境,我問阿迪克斯,坎甯安先生會不會付錢給我們。

  「不會付現錢,」阿迪克斯說,「但是,在今年年內,我們會得到報酬的,等著瞧吧。」

  我們一直在等著瞧。一天早上,我和傑姆在後院發現一擱乾柴。後來,在屋後的臺階上出現了一袋山核桃。聖誕節時,又來了一箱菝葜和聖誕節裝飾用的冬青類樹枝。今年春天,我們發現一袋蘿蔔菜時,阿迪克斯說坎寧安家給我們的東西已經超過了應該付的錢。

  「他為啥這樣付欠款?」我問。

  「因為這是他能付欠款的唯一方式,他沒有錢。」

  「我們也窮嗎,阿迪克斯?」

  阿迪克斯點點頭。「我們確實也窮。」

  傑姆的鼻子皺起來。「我們跟坎寧安家一樣窮嗎?」

  「不完全一樣。坎寧安家的人都住在鄉下,他們是農民,經濟危機對他們打擊擐大。」

  阿迪克斯說,醫生和律師之所以窮是因為農民窮。梅科姆縣是以農業為主的縣,醫生、牙醫、律師很難收到現金。限定繼承權只是坎甯安先生苦惱的一部分。那些沒有限定繼承人的土地全部被用來當抵押物,得來的一點點錢又全都付了利息。如果開口韻話,坎甯安先生本來可以在工程規劃署找個工作做做,可是他一走,土地就要荒了,於是他寧願挨餓種地,自由一些。阿迪克斯說坎甯安先生屬￿那種性情固執的人。

  因為沒有錢,坎寧安家的人乾脆有什麼就給什麼。阿迪克斯說:「你們知道嗎,雷納茲醫生的收費方式也一樣。接生一次,他向農戶要一蒲式耳土豆。斯各特小姐,要是你用心聽的話,我就告訴你什麼是限定繼承權。有時,傑姆的定義下得還比較準確。」

  要是我把這些話早講給卡羅琳小姐聽的話,我就不會有什麼麻煩了,卡羅琳小姐隨後也就不會丟面子了。可是我不能象阿迪克斯一樣地解釋清楚,所以我說:「您這是在為難他,卡羅琳小姐。沃爾特家沒有兩角五分錢還給您,而您又不能用乾柴。」

  卡羅琳小姐站在那兒象根木棍一樣,一動也不動。突然,她一把抓住我的衣領,把我拖到講桌前。「瓊·路易斯,今天上午你已終讓我夠受的了,」她說,「一開始你就處處搗蛋,我親愛的。伸出手來!」

  我還以為她要朝我手裡吐唾沫呢,因為梅科姆鎮上的人伸手都是為了這個:這是個由來已久的簽定口頭合同的方法。我不明白我們做了什麼交易,迷惑不解地把眼睛轉向全班同學,想尋找答案,可他們也同樣迷惑不解地望著我。卡羅琳小姐拿起尺,很快地在我手心上打了五六下,然後,罰我站壁角。最後,大家弄明白是卡羅琳小姐打了我一頓時,全班頓時哄堂大笑。

  卡羅琳小姐又用同樣的下場威脅大家,全班又大笑起來。直等到布朗特小姐的影子落在他們身上時才一個個閉上嘴巴,收斂起笑容。布朗特小姐是一位還不瞭解新教學方法秘密的土生土長的梅科姆縣人,她兩手叉腰,出現在教室門口,大聲喝道:「要是再聽到這個教室裡有聲音,我就把裡邊的人統統燒死。卡羅琳小姐,你這兒太吵鬧了,六年級學生無法集中注意力聽講金字塔。」

  我在牆角站酌時間不長,下課鈴解救了我。卡羅琳小姐望著學生一個一個走出去吃午飯。我是最後一個出去的,看見她朝椅子上坐下去,頭伏在胳膊上。要是她對我好一點兒的話,我也許會同情她。她是個漂亮的年輕姑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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