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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好的。」我說,「讓我們給他一點顏色瞧瞧,教訓他一下,好吧?」我俯視著他,他眼裡那種模糊空洞的神色已經不見了。他的眼光在我們的風箏和那只綠色風箏之間來回轉動,臉色有一點點發紅,眼睛驟然機警起來。蘇醒了。復活了。我在尋思,我什麼時候忘了?不管怎麼說,他仍只是一個孩子。

  綠色風箏採取行動了。「我們等等,」我說,「我們會讓它再靠近一些。」它下探了兩次,慢慢朝我們挪過來。「來啊,過來啊。」我說。

  綠風箏已經更近了,在我們稍高的地方拉升,對我為它布下的陷阱毫不知情。「看,索拉博,我會讓你看看你爸爸最喜歡的招數,那招古老的猛升急降。」

  索拉博挨著我,用鼻子急促地呼吸著。卷軸在他手中滾動,他傷痕累累的手腕上的筋腱很像雷巴布琴的琴弦。我眨眨眼,瞬間,拿著卷軸的是一個兔唇男孩指甲破裂、長滿老繭的手。我聽見某個地方傳來牛的哞哞叫,而我抬頭,公園閃閃發光,鋪滿的雪多麼新鮮,白得多麼耀眼,令我目眩神迷。雪花無聲地灑落在白色的枝頭上,現在我聞到了蕪青拌飯的香味,還有桑椹幹、酸橙子、鋸屑和胡桃的氣味。一陣雪花飛舞的寂靜蓋住了所有聲音。然後,遠遠地,有個聲音穿透這片死寂,呼喊我們回家,是那個拖著右腿的男人的聲音。

  綠風箏現在就在我們正上方翱翔。「我們現在隨時可以把它幹掉了。」我說,眼睛在索拉博和我們的風箏間飛快地轉著。

  綠風箏搖搖晃晃,定住位,接著向下沖。「他玩完了!」我說。

  這麼多年之後,我無懈可擊地再次使出那招古老的猛升急降。我鬆開手,猛拉著線,往下避開那只綠風箏。我側過手臂,一陣急遽的抖動之後,我們的風箏逆時針劃出一個半圓。我突然佔據了上面的位置。綠色風箏現在驚惶失措,慌亂地向上攀升。但它已經太遲了,我已經使出哈桑的絕技。我猛拉著線,我們的風箏直墜而下。我幾乎能聽見我們的線割斷他的線,幾乎能聽見那一聲斷裂。

  然後,就那樣,綠風箏失去控制,搖搖晃晃地摔下來。

  我們身後的人們歡呼叫好,爆發出陣陣口哨聲和掌聲。我喘著氣。上一次感到這麼激動,是在1975年那個冬日,就在我剛剛割斷最後一隻風箏之後,當時我看見爸爸在我們的屋頂上,鼓著掌,容光煥發。

  我俯視索拉博,他嘴角的一邊微微翹起。

  微笑。

  斜斜的。

  幾乎看不見。

  但就在那兒。

  在我們後面,孩子們在飛奔,追風箏的人不斷尖叫,亂成一團,追逐那只在樹頂高高之上飄搖的斷線風箏。我眨眼,微笑不見了。但它在那兒出現過,我看見了。

  「你想要我追那只風箏給你嗎?」

  他的喉結吞咽著上下蠕動。風掠起他的頭髮。我想我看到他點頭。

  「為你,千千萬萬遍。」我聽見自己說。

  然後我轉過身,我追。

  它只是一個微笑,沒有別的了。它沒有讓所有事情恢復正常。它沒有讓任何事情恢復正常。只是一個微笑,一件小小的事情,像是樹林中的一片葉子,在驚鳥的飛起中晃動著。

  但我會迎接它,張開雙臂。因為每逢春天到來,它總是每次融化一片雪花;而也許我剛剛看到的,正是第一片雪花的融化。

  我追。一個成年人在一群尖叫的孩子中奔跑。但我不在乎。我追,風拂過我的臉龐,我唇上掛著一個像潘傑希爾峽谷那樣大大的微笑。

  我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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