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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還有,將軍大人,」我說,「以後我在場的時候,請你永遠不要叫他『哈紮拉男孩』。他有名字,他的名字叫索拉博。」

  大家默默吃完那頓飯。

  如果說索拉博很安靜是錯誤的。安靜是祥和,是平靜,是降下生命音量的旋鈕。

  沉默是把那個按鈕關掉,把它旋下,全部旋掉。

  索拉博的沉默既不是來自洞明世事之後的泰然自若,也並非由於他選擇了默默不語來秉持自己的信念和表達抗議,而是對生活曾有過的黑暗忍氣吞聲地照單全收。

  他身在曹營心在漢,人跟我們共同生活,而心跟我們一起的時候少得可憐。有時候,在市場或者公園裡面,我注意到人們仿佛甚至沒有看到他,似乎他根本並不存在。我曾經從書本抬頭,發現索拉博業已走進房間,坐在我對面,而我毫無察覺。他走路的樣子似乎害怕留下腳印,移動的時候似乎不想攪起周圍的空氣。多數時候,他選擇了睡覺。

  索拉博沉默的時候,世界風起雲湧。「九一一」之後,美國轟炸了阿富汗,北方聯盟乘機而進,塔利班像老鼠逃回洞穴那樣四處亡命。突然間,人們在雜貨店排隊等待收銀,談著我童年生活過的那些城市:坎大哈、赫拉特、馬紮裡沙裡夫。阿富汗人的羊皮帽和綠色長袍變得眾所周知。

  索拉博依然夢遊般地度過這段日子。

  然而,4天之前,2002年3月某個陰冷的雨天,發生了一個小小的奇跡。

  我帶索拉雅、雅米拉阿姨和索拉博參加弗裡蒙特伊麗莎白湖公園的阿富汗人聚會。上個月,阿富汗終於徵召將軍回去履任一個大臣的職位,他兩個星期前飛走——他留下了灰色西裝和懷錶。雅米拉阿姨計劃等他安頓好之後,過一兩個月再去和他團聚。

  上個星期二是春季的第一天,過去是阿富汗的新年,灣區的阿富汗人計劃在東灣和半島舉行盛大的慶祝活動。

  我們是在中午到的,發現地面插了六根柱子,上面搭了長方形的塑料布,裡面有一些人。有人已經開始炸面餅;蒸汽從茶杯和花椰菜面鍋冒出來。一台磁帶播放機放著艾哈邁德·查希爾聒噪的老歌。我們四個人沖過那片潮濕的草地時,我微微發笑;索拉雅和我走在前面,雅米拉阿姨在中間,後面是索拉博,他穿著黃色雨衣,兜帽拍打著他的後背。

  索拉博在雨棚下面站了一會,接著走回雨中,雙手插進雨衣的口袋,他的頭髮貼在頭上。他在一個咖啡色的水坑旁邊停下,看著它。似乎沒有人注意到他,沒有人喊他進來。隨著時間流逝,人們終於仁慈地不再問起我們收養這個——他的行為怪異一目了然——小男孩的問題。而考慮到阿富汗人的提問有時毫不拐彎抹角,這當真是個很大的解脫。人們不再問為什麼他不說話,為什麼他不和其他小孩玩。而最令人高興的是,他們不再用誇張的同情、他們的慢慢搖頭、他們的咋舌、他們的「噢,這個可憐的小啞巴」來讓我們窒息。新奇的感覺不見了,索拉博就像發舊的牆紙一樣融進了這個生活環境。

  下午,雨晴了,鉛灰色的天空陰雲密布,一陣寒風吹過公園。更多的家庭來到了。阿富汗人彼此問候,擁抱,親吻,交換食物。我正在跟那個原來當外科醫師的人聊天,他說他念八年級的時候跟我爸爸是同學,索拉雅拉拉我的衣袖:「阿米爾,看!」

  她指著天空。幾隻風箏高高飛翔,黃色的、紅色的、綠色的,點綴在灰色的天空上,格外奪目。

  「去看看。」索拉雅說,這次她指著一個在附近擺攤賣風箏的傢伙。

  我買了一隻黃色的風箏。我試試風箏線,像過去哈桑和我經常做的那樣,用拇指和食指捏著拉開。它被血染紅,賣風箏那人微微發笑,我報以微笑。

  我把風箏帶到索拉博站著的地方,他仍倚著垃圾桶,雙手抱在胸前,抬頭望著天空。

  「你喜歡風箏嗎?」我舉起風箏橫軸的兩端。他的眼睛從天空落到我身上,看看風箏,又望著我。幾點雨珠從他頭髮上滴下來,流下他的臉龐。

  我舔舔食指,將它豎起來。「我記得你父親測風向的辦法是用他的拖鞋踢起塵土,看風將它吹到那兒。他懂得很多這樣的小技巧。」我放低手指說,「西風,我想。」

  索拉博擦去耳垂上的一點雨珠,雙腳磨地,什麼也沒說。

  「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你爸爸是瓦茲爾·阿克巴·汗區最棒的追風箏的人?也許還是全喀布爾最棒的?」我一邊說,一邊將卷軸的線頭系在風箏中軸的圓環上。「鄰居的小孩都很妒忌他。他追風箏的時候從來不用看著天空,大家經常說他追著風箏的影子。但他們不知道我知道的事情,你爸爸不是在追什麼影子,他只是……知道。」

  又有幾隻風箏飛起來,人們開始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手裡拿著茶杯,望向天空。

  「好吧。」我聳聳肩,「看來我得一個人把它放起來了。」

  我左手拿穩卷軸,放開大約三英尺的線。黃色的風箏吊在線後搖晃,就在濕草地上面。「最後的機會了哦。」我說。可是索拉博看著兩隻高高飛在樹頂之上的風箏。

  「好吧,那我開始了。」我撒腿跑開,運動鞋從水窪中濺起陣陣雨水,手裡抓著線連著風箏的那頭,高舉在頭頂。我已經有很久、很多年沒這麼做過了,我在懷疑自己會不會出洋相。我邊跑邊讓卷軸在我手裡轉開,感到線放開的時候又割傷了我的右手。風箏在我肩膀後面飛起來了,飛翔著,旋轉著,我跑得更快了。卷軸迅速旋轉,風箏線再次在我右掌割開一道傷痕。我站住,轉身,舉頭,微笑。我已經有四分之一個世紀沒有放過風箏了,但刹那之間,我又變成十二歲,過去那些感覺統統湧上心頭。

  我感到有人在我旁邊,眼睛朝下看:是索拉博。他雙手深深插在雨衣口袋中,跟在我身後。

  「你想試試嗎?」我問。他一語不發,但我把線遞給他的時候,他的手從口袋伸出來,猶疑不決,接過線。我轉動卷軸把線鬆開,心跳加速。我們靜靜地並排站著,脖子仰起。

  一隻綠色的風箏正在靠近。我沿著線往下看,見到一個孩子站在離我們三十米外。他留著平頭,身上的恤衫用粗黑字體印著「ROCK RULES」。他見到我在看著他,微微發笑,招招手。我也朝他招手。

  索拉博把線交還我。

  「你確定嗎?」我說,接過它。

  他從我手裡拿回卷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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