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風箏的人 | 上頁 下頁
四十七


  那晚爸爸躺在沙發上,身上蓋著一條羊毛毯。我給他端來熱紅茶和烤杏仁,把手伸在他背後,輕而易舉地將他扶上來。他的肩側在我手中感覺就像鳥兒的翅膀。我把毛毯拉到他的胸膛上,那兒瘦骨嶙峋,膚色很差。

  「需要我為你做些什麼嗎,爸爸?」

  「不用,我的孩子,謝謝你。」

  我坐在他身旁:「我想你能不能替我辦點事情,如果你身體還撐得過去的話。」

  「什麼事?」

  「我想你幫我提親,我想你到塔赫裡將軍家裡去,向他提親。」

  爸爸的幹嘴唇綻放出微笑,宛如枯萎的樹葉上的一點綠色。「你想好了嗎?」

  「我從來沒有這麼清楚過。」

  「你仔細考慮了嗎?」

  「當然,爸爸。」

  「那把電話給我,還有我那本小筆記本。」

  我眨眨眼:「現在?」

  「不然還等什麼時候?」

  我微笑:「好的。」我把電話給他,還有爸爸用來記錄他那些阿富汗朋友的電話號碼的本子。他找到塔赫裡的號碼。撥號。把聽筒提到耳邊。我的心臟在胸口怦怦跳。

  「親愛的雅米拉?晚上好。」他說,他表明身份。停下。「好多了,謝謝你。你去看望我,真是太謝謝了。」他聽了一會兒,點點頭,「我會記住的,謝謝。將軍大人在家嗎?」停下。「謝謝。」

  他的眼光射向我。不知何故我直想發笑,或者尖叫。我的手握成拳頭,塞在嘴裡,咬著它。爸爸輕輕哼笑。

  「將軍大人,晚上好……是的,好多了好多了……好的……你太好了。將軍大人,我打電話來,是想問,明天早上我可不可以去拜訪你和塔赫裡太太,有件很榮譽的事情……是的……十一點剛剛好。到時見。再見。」

  他掛上電話。我們看著對方。我突然笑起來,爸爸也跟著加入。

  爸爸弄濕頭髮,將其朝後梳。我幫他穿上乾淨的白襯衫,替他打好領帶,發現領口的紐扣和爸爸的脖子之間多出了兩英寸的空間。我在想當爸爸逝去,該留下多大的虛空。我強迫自己想別的。他沒逝去,還沒有,今天應該想些美好的事情。他那套棕色西裝的上衣,我畢業那天他穿著那件,鬆鬆垮垮掛在他身上——爸爸消瘦得太厲害了,再也不合身了。我只好把袖子卷起來。我彎腰替他綁好鞋帶。

  塔赫裡一家住在一座單層的平房裡面,那一帶是弗裡蒙特知名的阿富汗人聚居地。那房子有凸窗,斜屋頂,還有個圍起的門廊,我看見上面有幾株天竺葵。

  我扶爸爸下福特車,再溜回車裡。他倚著副駕駛座的車窗:「回家去吧,過一個小時我打電話給你。」

  「好的,爸爸。」我說,「好運。」

  他微笑。

  我驅車離開。透過觀後鏡,爸爸正走上塔赫裡家的車道,盡最後一次為人父的責任。

  我在我們住所的客廳走來走去,等待爸爸的電話。客廳長15步,寬10步半。如果將軍拒絕怎麼辦?要是他討厭我那又如何?我不停走進廚房,查看烤爐上的時鐘。

  快到中午的時候電話響起。是爸爸。

  「怎麼樣?」

  「將軍同意了。」

  我松了一口氣。坐下,雙手顫抖。「他同意了?」

  「是的。不過親愛的索拉雅在閣樓她的房間裡面,她想先跟你談談。」

  「好的。」

  爸爸對某個人說了幾句話,接著傳來兩下按鍵聲,他掛了電話。

  「阿米爾?」索拉雅的聲音。

  「你好。」

  「我爸爸同意了。」

  「我知道。」我說,換手握住聽筒。我在微笑。「我太高興了,不知道說什麼。」

  「我也很高興,阿米爾。我……我無法相信這是真的。」

  我大笑:「我知道。」

  「聽著,」她說,「我想告訴你一些事情。一些你必須事先知道的事情……」

  「我不在乎那是什麼。」

  「你必須知道。我不想我們一開始就有秘密,而且我寧願親口告訴你。」

  「如果那會讓你覺得好一些,你就告訴我吧。但是它不會改變任何事情。」

  電話那端沉默了好久。「我們在弗吉尼亞生活的時候,我跟一個阿富汗人私奔了。那時我十八歲……很叛逆……愚蠢……他吸毒……我們同居了將近一個月。弗吉尼亞所有的阿富汗人議論紛紛。」

  「最後爸爸找到我們。他站在門口……要我回家。我歇斯底里,哭喊,尖叫,說我恨他……」

  「不管怎樣,我回家了,並且……」她在哭,「對不起。」我聽見她放低話筒,擦著鼻子。「對不起,」她又開始了,聲音有點嘶啞,「我回到家裡,發現媽媽中風了,她右半邊臉麻痹……我覺得很內疚。她本來不會這樣的。」

  「過後不久,爸爸就舉家搬到加利福尼亞來了。」跟著一陣沉默。

  「你和你爸爸現在怎麼樣?」我說。

  「我們一直有分歧,現在還有,但我很感激他那天去找我。我真的相信他救了我。」她停頓,「那麼,我所說的讓你為難嗎?」

  「有一點。」我說。這次我對她說了真話。我不能欺騙她,在聽到她跟男人上床之後,說我的尊嚴毫髮無傷是假的,畢竟我從來沒把女人帶上床。這讓我非常為難,但在讓爸爸替我求婚之前,我已經想了好幾個星期。而每次到最後,總是回到同一個問題:我憑什麼去指責別人的過去?

  「你很為難,要改變主意嗎?」

  「不,索拉雅。沒那麼嚴重。」我說,「你無論說什麼,都不會改變任何事情。我想娶你。」

  她又哭起來。

  我妒忌她。她的秘密公開了,說出來了,得到解決了。我張開嘴巴,差點告訴她,我如何背叛了哈桑,對他說謊,把他趕出家門,還毀壞了爸爸和阿裡四十年的情誼。但我沒有。我懷疑,在很多方面,索拉雅·塔赫裡都比我好得多。勇氣只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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