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風箏的人 | 上頁 下頁
四十五


  他點點頭,眼光又看看我,看看爸爸,又收回來。「兩個星期之內,他們會給你打電話。」

  我想質問他,帶著「可疑」這個詞,我怎麼撐過這兩個星期?我怎麼能夠吃飯、工作、學習?他怎麼可以用這個詞打發我回家?

  我接過那張表格,交了上去。那晚,我等到爸爸入睡,然後疊起一條毛毯,把它當成禱告用的褥子。我把頭磕在地面,暗暗念誦那些記不太清楚的《可蘭經》——在喀布爾的時候毛拉要求我們背誦的經文——求求真主大發善心,雖則我不知道他是否存在。那時我很羡慕那個毛拉,羡慕他的信仰和堅定。

  兩個星期過去了,我們沒有接到電話。我打電話過去,他們告訴我說找不到那張轉診單,問我究竟有沒有把它交上去。他們說再過三個星期,會打電話來。我勃然作色,經過一番交涉,把三個星期改為一個星期內做CAT,兩個星期內看醫生。

  接診的肺科醫師叫施內德,開頭一切都好,直到爸爸問他從哪裡來,他說俄國。爸爸當場翻臉。

  「對不起,大夫。」我說,將爸爸拉到一旁。施內德大夫微笑著站起來,手裡還拿著聽診器。

  「爸爸,我在候診室看過施內德大夫的簡歷。他的出生地是密歇根,密歇根!他是美國人,遠比你和我更美國。」

  「我不在乎他在哪兒出生,他是俄國佬。」爸爸說,做出扭曲的表情,仿佛那是個肮髒的字眼。「他的父母是俄國佬,他的祖父母是俄國佬。我當著你媽媽的面發誓,要是他膽敢再碰我一下,我就扭斷他的手。」

  「施內德大夫的父母從俄國逃亡出來,你懂嗎?他們逃亡!」

  但爸爸一點都沒聽進去。有時我認為,爸爸惟一像愛他妻子那樣深愛著的,是阿富汗,他的故國。我差點兒抓狂大叫,但我只是歎口氣,轉向施內德醫師。「對不起,大夫,沒有辦法。」

  第二個肺科醫師叫阿曼尼,是伊朗人,爸爸同意了。阿曼尼大夫聲音輕柔,留著彎曲的小鬍子,一頭銀髮。他告訴我們,他已經看過CAT掃描的結果,接下來他要做的,是進行一項叫支氣管鏡檢查的程序,取下一片肺塊做病理學分析。他安排下個星期進行。我攙扶爸爸走出診室,向大夫道謝,心裡想著如今我得帶著「肺塊」這個詞過一整個星期了,這個字眼甚至比「可疑」更不吉利。我希望索拉雅能在這兒陪著我。

  就像魔鬼一樣,癌症有各種不同的名字。爸爸患的叫「燕麥細胞惡性腫瘤」。已經擴散。沒法開刀。爸爸問起病況,阿曼尼大夫咬咬嘴唇,用了「嚴重」這個詞。「當然,可以做化療。」他說,「但那只是治標不治本。」

  「那是什麼意思?」爸爸問。

  阿曼尼歎氣說:「那就是說,它無法改變結果,只能延遲它的到來。」

  「這個答案清楚多了,阿曼尼大夫,謝謝你。」爸爸說,「但請不要在我身上做化療。」他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一如那天在杜賓斯太太的櫃檯上放下那疊食物券。

  「可是,爸爸……」

  「別在公眾場合跟我頂嘴,阿米爾,永遠不要。你以為你是誰?」

  塔赫裡將軍在跳蚤市場提到的雨水姍姍來遲了幾個星期,但當我們走出阿曼尼大夫的診室,過往的車輛令地面上的積水濺上人行道。爸爸點了根煙。我們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車裡抽煙。

  就在他把鑰匙伸進樓下大門的鎖眼時,我說:「我希望你能考慮一下化療,爸爸。」

  爸爸將鑰匙放進口袋,把我從雨中拉進大樓破舊的雨棚之下,用拿著香煙的手戳戳我的胸膛:「住口!我已經決定了。」

  「那我呢,爸爸?我該怎麼辦?」我說,淚如泉湧。

  一抹厭惡的神色掠過他那張被雨水打濕的臉。在我小時候,每逢我摔倒,擦破膝蓋,放聲大哭,他也會給我這種臉色。當時是因為哭泣讓他厭惡,現在也是因為哭泣惹他不快。「你二十二歲了,阿米爾!一個成年人!你……」他張開嘴巴,閉上,再次張開,重新思索。在我們頭頂,雨水敲打著帆布雨棚。「你會碰到什麼事情,你說?這些年來,我一直試圖教你的,就是讓你永遠別問這個問題。」

  他打開門,轉身對著我。「還有,別讓人知道這件事情,聽到沒有?別讓人知道。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然後他消失在昏暗的大廳裡。那天剩下的時間裡,他坐在電視機前,一根接一根抽煙。我不知道他藐視的是什麼,或者是誰。我?阿曼尼大夫?或者也許是他從來都不相信的真主?

  有那麼一陣,即使是癌症也沒能阻止爸爸到跳蚤市場去。我們星期六仍搜羅各處車庫賣場,爸爸當司機,我指路,並且在星期天擺攤。銅燈。棒球手套。壞了拉鍊的滑雪夾克。爸爸跟在那個古老的國家就認識的人互致問候,我和顧客為一兩塊錢討價還價。仿佛一切如常。仿佛我成為孤兒的日子並沒有隨著每次收攤漸漸逼近。

  塔赫裡將軍和他的太太有時會逛到我們這邊來。將軍仍是一派外交官風範,臉帶微笑跟我打招呼,用雙手跟我握手。但是塔赫裡太太的舉止顯得有些冷漠,但她會趁將軍不留神,偷偷低頭朝我微笑,投來一絲歉意的眼光。

  我記得那段歲月出現了很多「第一次」:我第一次聽到爸爸在浴室裡呻吟。第一次發現他的枕頭上有血。執掌加油站三年以來,爸爸從未請過病假。又是一個第一次。

  等到那年萬聖節,星期六的下午剛過一半,爸爸就顯得疲累不堪,我下車去收購那些廢品時,他留在車上等待。到了感恩節,還沒到中午他就吃不消了。待得雪橇在屋前草坪上出現,假雪灑在花旗松的枝椏上,爸爸呆在家裡,而我獨自開著那輛大眾巴士,穿梭在半島地區。

  在跳蚤市場,阿富汗人偶爾會對爸爸的消瘦議論紛紛。起初,他們阿諛奉承,問及爸爸飲食有何秘方。可是詢問和奉承停止了,爸爸的體重卻繼續下降。磅數不斷減少,再減少。他臉頰深陷,太陽穴松塌,眼睛深深凹進眼眶。

  接著,新年之後不久,在一個寒冷的星期天早晨,爸爸在賣燈罩給一個壯碩的菲律賓人,我在大眾巴士裡面東翻西找,尋找一條毛毯蓋住他的腿。

  「喂,小子,這個傢伙需要幫忙!」菲律賓人焦急地喊道。我轉過身,發現爸爸倒在地上,四肢抽搐。

  「救命!」我大喊,「來人啊!」我奔向爸爸。他口吐白沫,流出的泡泡浸濕了鬍子。他眼珠上翻,只見一片白。

  大家都朝我們湧過來。我聽見有人說發作了,另外有人說「快打911!」,我聽見一陣跑步聲。人群圍過來,天空變得陰暗。

  爸爸的泡沫變紅了,他在咬自己的舌頭。我跪在他身旁,抓住他的手臂,說我在這裡爸爸,我在這裡,你會好的,我就在這裡。好像如此這般,我就能減緩他的病痛,讓它們不再煩我爸爸。我感到膝蓋一片潮濕。爸爸小便失禁了。噓,親愛的爸爸,我在這裡。你的兒子就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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