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風箏的人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但在你為他獻身之前,你想過嗎?他會為你獻身嗎?難道你沒有覺得奇怪,為什麼他跟客人玩總不喊上你?為什麼他總是在沒有人的時候才理睬你?我告訴你為什麼,哈紮拉人。因為對他來說,你什麼都不是,只是一隻醜陋的寵物。一種他無聊的時候可以玩的東西,一種他發怒的時候可以踢開的東西。別欺騙自己了,別以為你意味著更多。」

  「阿米爾少爺跟我是朋友。」哈桑紅著臉說。

  「朋友?」阿塞夫大笑說,「你這個可憐的白癡!總有一天你會從這小小的幻想中醒來,發現他是個多麼好的朋友。聽著,夠了,把風箏給我們。」

  哈桑彎腰撿起一塊石頭。

  阿塞夫一愣,他開始退後一步,「最後的機會了,哈紮拉人。」

  哈桑的回答是高舉那只抓著石頭的手。

  「不管你想幹嗎,」阿塞夫解開外套的紐扣,將其脫下,慢條斯理地折疊好,將它放在牆邊。

  我張開嘴,幾乎喊出來。如果我喊出來,我生命中剩下的光陰將會全然改觀。但我沒有,我只是看著,渾身麻木。

  阿塞夫揮揮手,其他兩個男孩散開,形成半圓,將哈桑包圍在小巷裡面。

  「我改變主意了,」阿塞夫說,「我不會拿走你的風箏,哈紮拉人。你會留著它,以便它可以一直提醒你我將要做的事情。」

  然後他動手了,哈桑扔出石塊,擊中了阿塞夫的額頭。阿塞夫大叫著撲向哈桑,將他擊倒在地。瓦裡和卡莫一擁而上。

  我抓緊拳頭,合上雙眼。

  一段記憶:

  「你知道哈桑跟你喝著同一個胸脯的奶水長大嗎?你知道嗎,阿米爾少爺?薩吉娜,乳母的名字。她是個漂亮的哈紮拉女人,有雙藍眼睛,從巴米揚來,她給你們唱古老的婚禮歌謠。人們說同一個胸脯喂大的人就是兄弟。你知道嗎?」

  一段記憶:

  「每人一個盧比,孩子們。每人只要一個盧比,我就會替你們揭開命運的帷幕。」那個老人倚牆而坐,黯淡無光的雙眼像滑溜溜的銀子,鑲嵌在一雙深深的火山洞口中。算命先生彎腰拄著拐杖,從消瘦的臉頰下面伸出一隻嶙峋的手,在我們面前做成杯狀。「每人一個盧比就可知道命運,不貴吧?」哈桑放了個銅鈿在他粗糙的手掌上,我也放了一個。「以最仁慈、最悲憫的安拉之名。」那位老算命先生低聲說。他先是拿起哈桑的手,用一隻獸角般的指甲,在他掌心轉了又轉,轉了又轉。跟著那根手指飄向哈桑的臉龐,慢慢摸索著哈桑臉頰的曲線、耳朵的輪廓,發出乾燥的刮擦聲。他的手指生滿老繭,輕輕拂著哈桑的眼瞼。手停在那兒,遲疑不去。老人臉上掠過一抹陰影,哈桑和我對望了一眼。老人抓起哈桑手,把那個盧比還給他。「讓我看看你怎麼樣,小朋友?」他說。牆那邊傳來公雞的叫聲。老人伸手來拉我的手,我抽回來。

  一個夢境:

  我在暴風雪中迷失了方向。寒風凜冽,吹著雪花,刺痛了我的雙眼。我在白雪皚皚中跋涉。我高聲求救,但風淹沒了我的哭喊。我頹然跌倒,躺在雪地上喘息,茫然望著一片白茫茫,寒風在我耳邊呼嘯,我看見雪花抹去我剛踩下的腳印。我現在是個鬼魂,我想,一個沒有腳印的鬼魂。我又高聲呼喊,但希望隨著腳印消逝。這當頭,有人悶聲回應。我把手架在眼睛上,掙扎著坐起來。透過風雪飛舞的簾幕,我看見人影搖擺,顏色晃動。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了。一隻手伸在我面前,我望見手掌上有深深的、平行的傷痕,鮮血淋漓,染紅了雪地。我抓住那只手,瞬間雪停了。我們站在一片原野上,綠草如茵,天空中和風吹著白雲。我抬眼望去,但見萬里晴空,滿是風箏在飛舞,綠的、黃的、紅的、橙的。它們在午後的陽光中閃耀著光芒。

  小巷堆滿了破銅爛鐵,廢棄的自行車輪胎、標簽剝落的玻璃瓶子、卷邊的雜誌、發黃的報紙,所有這些,散落在一堆磚頭和水泥板間。牆邊有個銹蝕的鐵火爐,爐洞像血盆大口般張開。但在那些垃圾之間,有兩件東西讓我無法移開眼光:一件是藍風箏,倚在牆邊,緊鄰鐵爐;另一件是哈桑的棕色燈芯絨褲,丟在那堆碎磚塊上面。

  「我不知道,」瓦裡說,「我爸爸說那是犯罪。」他的聲音自始至終充滿了懷疑、興奮、害怕。哈桑趴在地上。卡莫和瓦裡一人抓住他一隻手,將其從手肘扭轉,壓在哈桑背後。阿塞夫站在他們上方,用雪靴的後跟踩著哈桑的脖子後面。

  「你爸爸不會發現。」阿塞夫說,「給這頭無禮的蠢驢一點教訓,跟犯罪有什麼關係?」

  「我不知道。」瓦裡咕噥著。

  「隨便你。」阿塞夫說,他轉向卡莫,「你怎麼說呢?」

  「我……好吧……」

  「他只是個哈紮拉人。」阿塞夫說,但卡莫把眼睛望向別處。

  「好吧,」阿塞夫不滿地說,「你們這些懦夫,幫我把他按住就好了。你們能做到嗎?」

  瓦裡和卡莫點點頭,看上去如釋重負。

  阿塞夫在哈桑身後跪倒,雙手放在哈桑的臀部,把他光光的屁股抬起。他一手伸在哈桑背上,另外一隻手去解開自己的皮帶。他脫下牛仔褲,脫掉內褲。他在哈桑身後擺好位置。哈桑沒有反抗,甚至沒有呻吟。他稍稍轉過頭,我瞥見他的臉龐,那逆來順受的神情。之前我也見過這種神色,這種羔羊的神色。第二天是回曆最後一個月的第十天,為期三天的宰牲節(Eid-e-Qorban,伊斯蘭教重要節日,也稱古爾邦節。)從這天開始。人們在這一天紀念先知亞伯拉罕為真主犧牲了他的兒子。這一年,爸爸又親手挑選了一隻綿羊,粉白色的綿羊,有著彎彎的黑色耳朵。

  我們全部人站在院子裡,哈桑,阿裡,爸爸,還有我。法師背誦經文,轉動他的念珠。爸爸咕噥著,「快了結吧。」他低聲說。他對這分肉的儀式和無止境的禱告感到厭煩。爸爸對宰牲節起源的故事不以為然,就像他對所有宗教事物不以為然一樣。但他尊重宰牲節的風俗,這個風俗要求人們把肉分成三份,一份給家人,一份給朋友,一份給窮人。每年爸爸都會把肉全給窮人。「有錢人已經足夠肥了。」他說。

  法師完成了禱告。謝天謝地。他拿起一柄刀鋒長長的菜刀。風俗要求不能讓綿羊看見刀。阿裡喂給綿羊一塊方糖——這也是風俗,讓死亡變得甜蜜些。那羊伸腳亂踢,但不是太激烈。法師抓住它的下巴,刀鋒在它脖子上一割。就在他精熟的刀法施加在綿羊喉嚨之上的前一刻,我看見了羊的眼睛。好幾個星期,我總是在夢裡見到那雙眼睛。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每年都要在院子裡觀看這個儀式,即使草地上的血污消退得不見痕跡,我的噩夢仍會繼續。但我總是去看。我去看,是為了那只動物眼裡無可奈何的神色。荒唐的是,我竟然想像它能理解。我想像它知道,那迫在眉睫的厄運,是為了某個崇高的目的……

  我停止了觀看,轉身離開那條小巷。有種溫熱的東西從我手腕流淌下來。我眨眨眼,看見自己依舊咬著拳頭,咬得很緊,從指節間滲出血來。我意識到還有別的東西。我在流淚。就從剛才那個屋角,傳來阿塞夫倉促而有節奏的呻吟。

  我仍有最後的機會可以作決定,一個決定我將成為何等人物的最後機會。我可以沖進小巷,為哈桑挺身而出——就像他過去無數次為我挺身而出那樣——接受一切可能發生在我身上的後果。或者我可以跑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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