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風箏的人 | 上頁 下頁
十四


  「你應該對我有所瞭解,哈紮拉人。」阿塞夫陰沉著臉說,「我是個非常有耐心的人。今天這事可沒完,相信我。」他轉向我,「我跟你也沒完,阿米爾。總有一天,我會親自讓你嘗嘗我的厲害。」阿塞夫退了一步,他的跟班也是。

  「你的哈紮拉人今天犯了大錯,阿米爾。」他說,然後轉身離開。我看著他們走下山,消失在一堵牆壁之後。

  哈桑雙手顫抖,努力把彈弓插回腰間。他的雙唇彎起,或是想露出一個安心的微笑吧。他試了五次,才把彈弓系在褲子上。我們腳步沉重地走回家,深知阿塞夫和他的朋友很可能在某個拐角處等著收拾我們,沒有人開口說話。他們沒有,那應該讓我們松一口氣。但是我們沒有,根本就沒有。

  在隨後幾年,喀布爾的人們不時將「經濟發展」、「改革」之類的詞掛在嘴邊。君主立憲制被廢棄了,取而代之的是在共和國總統領導下的共和制。有那麼一陣,這個國家煥發出勃勃生機,也有各種遠大目標,人們談論著婦女權利和現代科技。

  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儘管喀布爾的皇宮換了新主人,生活仍和過去並無二致。人們依舊從週六到週四上班,依舊每逢週五聚集在公園、喀爾卡湖邊或者帕格曼公園野餐。五顏六色的公共汽車和貨車載滿乘客,在喀布爾狹窄的街道上川流不息,司機的助手跨坐在後面的保險杠上,用口音濃重的喀布爾方言大聲叫嚷,替司機指引方向。到了為期三天的開齋節,齋戒月(回曆的第九個月為齋戒月。)之後的節日,喀布爾人穿上他們最新、最好的衣服,相互拜訪。人們擁抱,親吻,互祝「開齋節快樂」。兒童拆開禮物,玩著染色的水煮蛋。

  1974年初冬,有一天哈桑和我在院子裡嬉鬧,用雪堆一座城堡。這時阿裡喚他進屋:「哈桑,老爺想跟你說話!」他身穿白色衣服,站在門口,雙手縮在腋下,嘴裡呼出白氣。

  哈桑和我相視而笑。我們整天都在等他的傳喚:那天是哈桑的生日。「那是什麼,爸爸?你知道嗎?可以告訴我們嗎?」哈桑說,眼裡洋溢著快樂。

  阿裡聳聳肩:「老爺沒有告訴我。」

  「別這樣嘛,阿裡,跟我們說說。」我催他,「一本圖畫冊嗎?還是一把新手槍?」

  跟哈桑一樣,阿裡也不善說謊。每年我們生日,他都假裝不知道爸爸買了什麼禮物。每年他的眼神都出賣他,我們都能從他口裡將禮物套出來。不過這次他看來似乎真的不知道。

  爸爸從來不會忘記哈桑的生日。曾經,他經常問哈桑想要什麼,但後來他就不問了,因為哈桑要的東西太過細微,簡直不能被稱之為禮物,所以每年冬天爸爸自行挑選些東西。有一年他給買了一套日本的玩具車。上一年,爸爸讓哈桑喜出望外,給他買了一頂毛皮牛仔帽,克林特·伊斯伍德帶著這種帽子演出了《黃金三鏢客》——這部電影取代了《七俠蕩寇志》,成為我們最喜愛的西部片。整整一個冬天,哈桑和我輪流戴那頂帽子,唱著那首著名的電影主題曲,爬上雪堆,打雪仗。

  我們在前門脫掉手套,擦掉靴子上的雪。我們走進門廊,看到爸爸坐在炭火熊熊的鐵爐前面,旁邊坐著一個矮小的禿頭印度人,他穿著棕色西裝,系著紅領帶。

  「哈桑,」爸爸說,臉上帶著不好意思的微笑,「來見見你的生日禮物。」

  哈桑和我茫然對視。那兒沒有見到任何包著禮物的盒子,沒有袋子,沒有玩具,只有站在我們後面的阿裡,還有爸爸,和那個看上去像數學老師的印度人。

  身穿棕色西裝的印度人微笑著,朝哈桑伸出手。「我是庫瑪大夫,」他說,「很高興見到你。」他的法爾西語帶著濃厚的印度捲舌音。

  「你好。」哈桑惴惴說。他禮貌地點點頭,但眼睛卻望向站在他後面的父親。阿裡上前一步,把手放在哈桑肩膀上。

  爸爸望著哈桑迷惑不解的眼睛:「我從新德裡請來庫瑪大夫,庫瑪大夫是名整容外科醫生。」

  「你知道那是什麼嗎?」那個印度人——庫瑪大夫說。

  哈桑搖搖頭。他帶著詢問的眼色望向我,但我聳聳肩。我只知道,人們要是得了闌尾炎,就得去找外科醫生醫治。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此前一年,有個同學死于闌尾炎,我們老師說他拖了太久才去找外科醫生。我們兩個齊齊望向阿裡,但從他那裡當然也得不到答案。跟過去一樣,他仍是木無表情,但眼神變得嚴肅一些。

  「這麼說吧,」庫瑪大夫說,「我的工作是修理人們的身體,有時是人們的臉龐。」

  「噢,」哈桑說,他看看庫瑪大夫,看看爸爸,又看看阿裡,伸手遮住上唇。「噢。」他又說。

  「這不是份尋常的禮物,我知道。」爸爸說,「也許不是你想要的,但這份禮物會陪伴你終生。」

  「噢,」哈桑說,他舔舔嘴唇,清清喉嚨,說:「老爺,這……這會不會……」

  「別擔心,」庫瑪大夫插嘴說,臉上帶著微笑,「不會讓你覺得很痛的。實際上,我會給你用一種藥,你什麼都不會記得。」

  「噢。」哈桑說。他松了一口氣,微笑著,但也只是松了一口氣。「我不是害怕,老爺,我只是……」哈桑也許是個傻瓜,我可不是。我知道要是醫生跟你說不會痛的時候,你的麻煩就大了。我心悸地想起去年割包皮的情形,醫生也是這麼對我說,安慰說那不會很痛。但那天深夜,麻醉藥的藥性消退之後,感覺像有人拿著又紅又熱的木炭在燙我的下陰。爸爸為什麼要等到我十歲才讓我割包皮呢?我百思不得其解,這也是我永遠無法原諒他的事情之一。

  我希望自己身上也有類似的殘疾,可以乞換來爸爸的憐憫。太不公平了,哈桑什麼都沒幹,就得到爸爸的愛護,他不就是生了那個愚蠢的兔唇嗎?

  手術很成功。他們剛解掉繃帶的時候,我們多少都有點吃驚,但還是像庫瑪大夫先前交代的那樣保持微笑。但那並不容易,因為哈桑的上唇看起來又腫又怪,沒有表皮。護士遞給哈桑鏡子的時候,我希望他哭起來。哈桑深深地看著鏡子,若有所思,阿裡則緊緊握住他的手。他咕噥了幾句,我沒聽清楚。我把耳朵湊到他唇邊,他又低聲說了一遍。

  「謝謝。」

  接著他的嘴唇扭曲了,當時,我完全知道他在幹什麼。他在微笑。就像他從母親子宮裡出來時那樣微笑著。

  隨著時間的過去,腫脹消退,傷口彌合。不久,他的嘴唇上就只剩下一道彎彎曲曲的縫合線。到下一個冬天,它變成淡淡的傷痕。說來諷刺,正是從那個冬天之後,哈桑便不再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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