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風箏的人 | 上頁 下頁


  父親隨心所欲地打造他身邊的世界,除了我這個明顯的例外。當然,問題在於,爸爸眼裡的世界只有黑和白。至於什麼是黑,什麼是白,全然由他說了算。他就是這麼一個人,你若愛他,也必定會怕他,甚或對他有些恨意。

  我上五年級的時候,上伊斯蘭課的毛拉(Mullah,伊斯蘭教對老師、先生、學者的敬稱。)叫法修拉,個子矮小粗壯,臉上滿是青春痘的疤痕,聲音嘶啞。他教導我們,讓我們知道施天課的(伊斯蘭教有五大天命:念、禮、齋、課、朝。天課(zakat),即伊斯蘭教法定的施捨,或稱「奉主命而定」的宗教賦稅,又稱「濟貧稅」。)益處,還有朝覲的責任。他還教給我們每天五次禮拜(伊斯蘭教每天要進行五次禮拜,在黎明、中午、下午、日落和晚上各進行一次。)的複雜儀式,要我們背誦《可蘭經》。他從不替我們翻譯經文,總是強調——有時還會用上一根柳樹條——我們必須準確地念出那些阿拉伯字眼,以便真主能聽得更清楚。一天,他說在伊斯蘭教義裡面,喝酒是極大的罪過,那些嗜酒的傢伙將會在接受超度那一天(審判日)得到懲罰。當年喀布爾飲酒的人比比皆是,沒有人會公然加以譴責。不過那些愛小酌幾杯的阿富汗人也只敢陽奉陰違,從不在公開場合喝酒。人們把烈酒稱為「藥」,到特定的「藥店」購買,用棕色紙袋包著。他們將袋子紮好,以免被看到;然而有時在路上仍不免被人偷眼斜睨,因為知道這些商店在兜售什麼玩意的人可不少。

  我們在樓上,爸爸的書房——那個吸煙室——裡面,我告訴他法修拉毛拉在課堂上講的話。爸爸走到那個他造在屋角的吧台,自斟了一杯威士忌。他邊聽邊點頭,不時從他的酒杯小啜一口。接著他坐在皮沙發上,把酒杯放下,把我抱在他的膝蓋上。我覺得自己好像坐在一對樹幹上。他用鼻子深深吸一口氣,又呼出來,氣息嘶嘶作響,穿過他的鬍子,似乎永無止境。我不知道自己是該擁抱他呢,還是該害怕得從他膝蓋上跳下來。

  「我知道,你被學校教的功課和在生活中學到的東西搞糊塗了。」他那渾厚的聲音說。

  「可是,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那你豈不是罪人了嗎,爸爸?」

  「嗯。」爸爸咬碎嘴裡的冰塊,「你想知道自己的父親怎麼看待罪行嗎?」

  「想。」

  「那我會告訴你,」爸爸說,「不過首先,你得知道一件事情,阿米爾,那些白癡大鬍子不會教給你任何有價值的東西。」

  「你是說法修拉毛拉嗎?」

  爸爸拿起酒杯,冰塊叮咚作響。「我是說他們全部,那些自以為是的猴子,應該在他們的鬍子上撒尿。」

  我咯咯笑起來。想到爸爸在猴子的鬍子上撒尿,不管那猴子是否自以為是,那場面太搞笑了。

  「除了用拇指數念珠,背誦那本根本就看不懂的經書,他們什麼也不會。」他喝了一口,「要是阿富汗落在他們手裡,所有人都得求真主保佑了。」

  「可是法修拉毛拉人很好。」我忍住發笑。

  「成吉思汗也很好。」爸爸說,「夠了,不說這個了。你問我對罪行的看法,我會告訴你。你在聽嗎?」

  「是的。」我說,試著抿緊嘴唇,但笑聲從鼻孔冒出來,發出一陣鼻息的聲響,惹得我又咯咯笑起來。

  爸爸雙眼堅定地看著我的眼睛,僅僅這樣,我就止住了笑聲。「我的意思是,像男人跟男人說話那樣跟你談談。你覺得你做得到嗎?」

  「是的,親愛的爸爸。」我低聲說,不止一次,爸爸只用幾個字就能刺痛我,這真是叫人驚奇。我們有過一段短暫的美好時光——爸爸平時很少跟我說話,更別提把我抱在膝蓋上——而我這個笨蛋,竟然白白將其浪費了。

  「很好,」爸爸說,但眼睛仍透露出懷疑的神色,「現在,不管那個毛拉怎麼說,罪行只有一種,只有一種。那就是盜竊,其他罪行都是盜竊的變種。你明白嗎?」

  「不,親愛的爸爸。」我說,我多希望自己能懂,我不想再讓他失望。

  爸爸不耐煩地歎了一口氣,那又刺痛我了,因為他不是沒耐心的人。他總是直到夜幕降臨才回家,留我獨自吃飯,每一次我都記得清清楚楚。我問阿裡「爸爸在哪兒,什麼時候回來」,雖然我知道他在建築工地,看看這兒,檢查那兒。難道那不需要耐心嗎?我一度恨上他建造的那所恤孤院裡面的孩子,有時甚至希望他們統統隨著父母一起死掉。

  「當你殺害一個人,你偷走一條性命,」爸爸說,「你偷走他妻子身為人婦的權利,奪走他子女的父親。當你說謊,你偷走別人知道真相的權利。當你詐騙,你偷走公平的權利。你懂嗎?」

  我懂。爸爸六歲那年,有個竊賊在深夜溜進爺爺的房子。我的爺爺,一個萬眾景仰的法官,發現了他,但那個賊割開他的喉嚨,立刻要了他的命——奪走了爸爸的父親。翌日午前,當地居民抓住了那個兇手,人們發現他是來自昆都士(Kunduz,阿富汗北部省份。)地區的流浪漢。在午後祈禱儀式開始之前兩個小時,兇手被吊死在橡樹上。告訴我這件往事的,不是爸爸,而是拉辛汗。我總是從他人口裡得知爸爸的事情。

  「沒有比盜竊更十惡不赦的事情了,阿米爾。」爸爸說,「要是有人拿走不屬￿他的東西,一條性命也好,一塊饢餅也好,我都會唾棄他。要是我在街上碰到他,真主也救不了。你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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