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風箏的人 | 上頁 下頁


  我在家裡住了十八年,但進入阿裡和哈桑房間的次數寥寥無幾。每當日落西山,玩了一天的哈桑和我就分開了。我穿過那片薔薇,回到爸爸的廣廈去;哈桑則回到他的寒廬,他在那兒出世,在那兒度過一生。我記得它狹小而乾淨,點著兩盞煤油燈,光線昏暗。屋裡兩端各擺著一床褥子,一張破舊的赫拉特(Herati,阿富汗西部城市。)出產的地毯四邊磨損,擺在中間。屋角還有一把三腳凳,一張木頭桌子,哈桑就在那上面畫畫。此外四壁蕭然,僅有一幅掛毯,用珠子綴著「Allah-u-akbar」(真主偉大)的字樣。那是爸爸某次去麥什德(Mashad,伊朗城市。)旅行時給阿裡買的。

  1964年某個寒冷的冬日,正是在這間小屋,哈桑的母親莎娜芭生下了哈桑。我的媽媽因為生產時失血過多而謝世,哈桑則在降臨人世尚未滿七日就失去了母親。而這種失去她的宿命,在多數阿富汗人看來,簡直比死了老娘還要糟糕:她跟著一群江湖藝人跑了。

  哈桑從未提及他的母親,仿佛她從未存在過。我總是尋思他會不會在夢裡見到她,會不會夢見她長什麼樣子,去了哪裡。我還尋思他會不會渴望見到她。他會為她心痛嗎,好比我為自己素昧平生的媽媽難過一樣?有一天,為了看一部新的伊朗電影,我們從爸爸家裡朝紮拉博電影院走去。我們抄了近路,穿過獨立中學旁邊的軍營區——爸爸向來不許我們走那條捷徑,但當時他跟拉辛汗在巴基斯坦。我們跨過圍繞著軍營的藩籬,跳過一條小溪,闖進那片開闊的泥地,那兒停放著積滿塵灰的廢舊坦克。數個士兵聚集在一輛坦克的影子下抽煙玩牌。有個士兵發現了我們,用手肘碰碰身邊的傢伙,沖哈桑嚷嚷。

  「喂,你!」他說,「我認識你。」

  我們跟他素不相識。他又矮又胖,頭髮剃得很短,臉上還有黑乎乎的胡茬。他臉帶淫褻,朝我們咧嘴而笑,我心下慌亂。「繼續走!」我低聲對哈桑說。

  「你!那個哈紮拉小子!看著我,我跟你說話呐!」那士兵咆哮著。他把香煙遞給身邊那個傢伙,用一隻手的拇指和食指圍成圓圈,另外一隻手的中指戳進那個圈圈,不斷戳進戳出。「我認識你媽媽,你知道嗎?我和她交情不淺呢。我在那邊的小溪從後面幹過她。」

  眾士兵轟然大笑,有個還發出一聲尖叫。我告訴哈桑繼續走,繼續走。

  「她的蜜穴又小又緊!」那士兵邊說邊跟其他人握手,哈哈大笑。稍後,電影開始了,我在黑暗中聽到坐在身邊的哈桑低聲啜泣,看到眼淚從他臉頰掉下來。我從座位上探過身去,用手臂環住他,把他拉近。他把臉埋在我的肩膀上。「他認錯人了,」我低語,「他認錯人了。」

  據說莎娜芭拋家棄子的時候,沒有人感到奇怪。熟背《可蘭經》的阿裡娶了比他年輕19歲的莎娜芭,這個女人美貌動人,可是不潔身自愛,向來聲名狼藉。人們對這樁婚事大皺眉頭。跟阿裡一樣,她也是什葉派穆斯林(伊斯蘭教分為遜尼(Sunni)和什葉(Shi』a)兩大派系。兩派的分別主要在於對於穆罕默德繼承人的合法性的承認上。按什葉派的觀點,只有阿裡及其直系後裔才是合法的繼承人,而遜尼派承認艾布·伯克爾、歐麥爾、奧斯曼、阿裡四大哈裡發的合法性。),也是哈紮拉(Hazara,阿富汗民族,主要分佈在該國中部省份。)族人。她還是他的第一個堂妹,因而他們天生就應該是一對。但除了這些,至少在他們的外表上,阿裡和莎娜芭毫無共同之處。風傳莎娜芭那善睞的綠眼珠和俏皮的臉蛋曾誘得無數男人自甘墮落,阿裡的半邊臉罹患先天麻痹,因此他無法微笑,總是一副陰騭的臉色。要判斷石頭臉的阿裡究竟高興還是難過可不是容易的事情,因為只有從他眯斜的棕色眼睛,才能判斷其中是歡樂的閃爍,還是哀傷的湧動。人們說眼睛是心靈的窗口,用在阿裡身上再貼切不過,他只能在眼神中透露自己。

  我聽說莎娜芭步履款款,雙臀搖擺,那誘人的身姿令眾多男人跟他們的愛人同床異夢。但阿裡得過小兒麻痹症,右腿萎縮,菜色的皮膚包著骨頭,夾著一層薄如紙的肌肉。我記得八歲那年,有一天阿裡帶我到市場去買饢餅(Naan,阿富汗日常主食,將麵團抹在烤爐上烘焙而成。)。我走在他後面,嘴裡念念有詞,學著他走路的樣子。我看見他提起那條嶙峋的右腿,搖晃著劃出一道弧形;看見他那條腿每次踏下,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右邊傾低。他這樣蹣跚前進而又能不摔倒,不能不說是個小小的奇跡。我學著他走路,差點摔進水溝,忍不住咯咯笑起來。阿裡轉過身,看到我正學著他。他什麼也沒說。當時沒說,以後也一直沒說,他只是繼續走。

  阿裡的臉龐和步伐嚇壞了某些鄰居的小孩。但真正麻煩的是那些較大的少年。每逢他走過,他們總在街道上追逐他,作弄他。有些管他叫「巴巴魯」,也就是專吃小孩的惡魔。「喂,巴巴魯,今天你吃了誰啊?」他們一起歡樂地叫喊,「你吃了誰啊,塌鼻子巴巴魯?」

  他們管他叫「塌鼻子」,因為阿裡和哈桑是哈紮拉人,有典型的蒙古人種外貌。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對哈紮拉人的瞭解就這麼多:他們是蒙古人的後裔,跟中國人稍微有些相似。學校的教材對他們語焉不詳,僅僅提到過他們的祖先。有一天,我在爸爸的書房翻閱他的東西,發現有本媽媽留下的舊曆史書,作者是伊朗人,叫寇拉米。我吹去蒙在書上的塵灰,那天晚上偷偷將它帶上床,吃驚地發現裡面關於哈紮拉人的故事竟然寫了滿滿一章。整整一章都是關於哈紮拉人的!我從中讀到自己的族人——普什圖人(Pashtuns,阿富汗人口最多的民族,其語言普什圖語為阿富汗國語。)曾經迫害和剝削哈紮拉人。它提到19世紀時,哈紮拉人曾試圖反抗普什圖人,但普什圖人「以罄竹難書的暴行鎮壓了他們」。書中說我的族人對哈紮拉人妄加殺戮,迫使他們離鄉背井,燒焚他們的家園,販售他們的女人。書中認為,普什圖人壓迫哈紮拉人的原因,部分是由於前者是遜尼派穆斯林,而後者是什葉派。那本書記載著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那些事情我的老師從未提及,爸爸也緘口不談。它還訴說著一些我已經知道的事情,比如人們管哈紮拉人叫「吃老鼠的人」、「塌鼻子」、「載貨蠢驢」等。我曾聽到有些鄰居的小孩這麼辱駡哈桑。

  隨後那個星期,有天下課,我把那本書給老師看,指著關於哈紮拉人那一章。他翻了幾頁,嗤之以鼻地把書還給我。「這件事什葉派最拿手了,」他邊收拾自己的教案邊說,「把他們自己送上西天,還當是殉道呢。」提到什葉派這個詞的時候,他皺了皺鼻子,仿佛那是某種疾病。

  雖說同屬一族,甚至同根所生,但莎娜芭也加入到鄰居小孩取笑阿裡的行列裡去了。據說她憎惡他的相貌,已經到了盡人皆知的地步。

  「這是個丈夫嗎?」她會冷笑著說,「我看嫁頭老驢子都比嫁給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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