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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它在美國中部。」維多利亞急忙為保羅的出生地仗義直言。「剛好在中部,對嗎?」

  保羅點點頭。「對。」

  「你的雙親呢?」瑪麗問道。「他們還住在莫林城?」

  「我從來就不知道我的父母,」他說。

  「那麼是誰把你拉拔長大的?」亞伯多嘲弄著他。「天上的仙女?」

  他毫不留情的挪揄擊中了保羅最敏感之處,也就是他的內心深處有關他長大成人的創痛還有待治癒的地方。「我是在一個家中長大的。」

  「誰的家?」

  進餐全部停下來了。隨著燭光映照的桌上尖酸的問題飛來飛去,甚至於佩卓大爺也放下了刀叉。

  「一家孤兒院,」他說,設法隱藏住不論何時他被逼著談起過去歷史就會浮到水面上的創痛。

  因為他是個經驗老到的獵人,亞伯多聞出來有只動物受了傷,他要走上去把它幹掉。「妙極了,簡直就妙極了。」他嘲笑著保羅。「我的女兒可以追溯到四百年前,墨西哥的某個名門家族;而你在告訴我們,說她嫁了一個沒有過去的男人。」他半嘲半吼。「而更糟的是……一個沒有過去又沒有前途的人。」

  多少年月的遵守紀律與服從命令已留下了它們的痕跡。保羅受的教導很好,他知道崇重權威、咬緊舌頭、尊敬長者。他有很多的話要對亞伯多說,也可以說,可是他的訓練不允許他暢所欲言。亞伯多是維多利亞的父親。他的東道主。即使他並不尊敬他,他還是得三緘其口而繪他面子。

  不過,維多利亞沒有這些顧慮。她可能一向都怕她的父親,但是她仍不能容他惡意地侮辱保羅。使他大吃一驚,也同樣的使她自己大吃一驚,她脫口而出,「你怎知道他沒有前途?你對他甚至都不知道。」

  「你知道嗎?」亞伯多責難著她。

  她遲疑了一下。亞伯多撐著雙肘向前靠,搓握他的雙手,深信他已經困住她了。

  但是她耍他,也要保羅。「是的。我曉得他知道如何去愛別人。如何去欣賞他們。」她對著保羅微笑,並且繼續說下去。「我知道他想要幢屋子,小孩子同狗在前面院子裡玩耍。我知道他想要個很不錯的差事。

  保羅以為她只是表示客氣,當時對他問過所有那些問題。但是她真的很有心聆聽,並且記住了。她在為他講話了,使他深為感動。

  「你是指他擁有的那一幢?」亞伯多厲聲說。

  桂黛哼了一聲表示她不以為然。瑪麗則對她老公皺眉頭,可是沒有人講一句話。兩個女傭人呆板的、沒有表情的站著。一陣涼風吹動了敞開窗口的窗廉。可蠟燭的光閃動了一下,隨後它們的火焰再度穩定地揚了起來。

  保羅想到了他在孤兒院進餐的長方形餐桌。如果一個男孩子在餐桌上犯規打破沉寂,他的手掌會遭到痛打。他記起了孤兒院裡的任何職員都完全表現得不存好心,以及他被人整得以為他遭到父親遺棄,以及母親放棄不管而任由他人照料都是他的過錯。

  他曾努力做個好孩子,永遠懷著希望有一天會有一對沒有小孩而在找尋一個兒子的夫婦,將他從所有其他孩子中間挑出來。他們會愛他愛得不得了,給他很多玩具。他在他的想像中建立了一幢他們會把他帶回去的房子,由他全部支配的臥室,還有他們買給他作為慶祝他到來的,一隻新的小狗。晚餐時候,他們三個人全都坐在飯廳舒服的餐桌旁邊,他可以得到許可而大談特談他在那天所做的所有妙事,還會永遠用巧克力蛋糕作為甜點。

  甚至在他長大到懂事,瞭解沒有什麼人想要一個十四、五六歲的男孩時——即使是個很帥氣、行為良好的男孩,他仍然抓住他那完美的、愛他的雙親在他們完美又舒適小屋中的形象。晚間,在他與另外九個孩子共宿的宿舍房間裡,他會夢想到他從來沒有得到手的臥室,室中都是特別挑給他的各種圖書、皮球與遊戲器具。

  再不然他會想到他完美的雙親多麼迫切的想聽他的全部故事,同時他的母親傳給他另外一塊她烘焙的巧克力蛋糕,因為它是他的最愛。

  或許那些完美的雙親在他的想像之外便沒有存在過。或許在真正的家庭中,做父親的人都很嚴格,有時甚至於殘忍不近人情,完全像孤兒院訂立規矩的女舍監。或者他們只是為孩子們做他們認為的份內之事,儘管他們的行為可能顯得苛刻、難以招架。這些事情太像拼圖遊戲了,一下子很難拼湊起來。但是有一件事他在四年艱苦戰鬥之後終於明白了。他不必等著做一個出氣筒。不能為任何人做,甚至於不能為亞伯多·艾拉岡做。

  「對不起,」他說,一面從桌邊站起來。他永遠留意自己的禮貌,轉身對桂黛微笑著說,「晚餐非常好,謝謝您。」

  他二話不說就離開了餐廳,走到室外讓自己的肺裝滿鄉間清新的空氣。

  像墨水一般漆黑的天空像是一塊耀眼的絲質畫布,上面繪著閃爍的萬點繁星;銀河像一抹光亮的淡白色彩帶,更像拱門一樣橫跨天際。習慣的力量突然使保羅不得不找到在大熊星座尖端發光的北極星。它是個光亮的錨,由古至今探險家都借著它來為自己找尋方向。一輪幾乎快要全圓的月亮映照出四周群山的輪廓,它們巨大的黑色模樣需要白晝的光線才能使之現出原形。山中某處一隻土狼在哀哀嚎叫。它的叫喊引起了一連串刺耳的犬吠,回聲越過山谷,打破了深沉的寂靜。

  大門呀的一聲開了,維多利亞出來走到陽臺上。她站得離他太近,保羅幾乎可以感到她的衣袖擦著他的手臂。她抬頭凝視星空,他感覺到她在發抖。雖然他覺得空氣在他臉上有些黏答答的,她還是將雙臂合在胸前,彷佛很冷的樣子。

  他打量著她的身影,接著說,「他並沒有手下留情,對不對?」

  「我感到抱歉,」她說,沒有瞧他。「你一定認為他們很可怕。」

  他想法子解釋他的感受。「我小時候,每個晚上在孤兒院,」他終於說,「我都會爬上屋頂對我可以看到的每顆星許願。」

  他看她在微笑。「一定許了很多的願。」

  「嗯,通常最後都只剩下一個心願,真的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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