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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回 柯根(5)


  黛中納言想起新年裡各種雜事頗多,沒有閒暇到宇治山川,便在年底提前來探訪兩女公子。路上積雪甚深,不見行人,蒸中納言卻不惜資體,冒雪人山探訪。兩女公子不勝感激,因此待他甚為親切,命侍女特為他設一雅潔座位,又命將深藏已久,但未染黑的火缽取出,拂拭一新,供客人使用。眾侍女回想起親王生前對餐君非常歡迎,便想一同共話舊事。大女公子總覺得和他會面不好意思,但又恐對方見怪,只得勉強出來會面。雖然不十分隨和,但言語比從前多了,也很得體,態度溫文爾雅。囊中納言意猶未盡,覺得仍不夠親切。轉念又想道:「這也太想入非非了。人心畢竟還是能改變的。」便對大女公子說道:「包親王甚是怪我呢。也許是我在談話中順便向他提及了尊大人對我的懇切遺言之故。或者是由於此人十分敏感,善於推量人心之故。他不止一次地埋怨我道:『我指望你在小姐面前替我美言幾句。而你反而在小姐面前說了我的壞話。』這實在令我感到意外!只因他上次來遊手治,是由我引導的,故我未便斷然拒絕。不知小姐為何對他如此冷淡?世人都傳言匂親王好色,其實全是誤會。此人並非輕薄之人。我只聞有些女子聽了他的幾句戲言,便輕率地委身於他。他內心卻輕視此種女子,便不再理睬她們。恐怕謠傳便是由此而起的吧!世間有這樣一種男子,凡事因緣而定。處世灑脫不拘,一味遷就別人,缺乏主見。即使遇有不稱心如意之處,亦認為此乃命中註定,無可奈何。嫁給這樣的男子,倒也有持久的。然而一旦感情破裂,便像龍田川的濁水一般惡名遠揚。以前的愛情消失得全無蹤跡。此種事例並不少見。但匂親王絕不是此種男子。他用心持久。只要是稱他的心,與他趣味相投的人,他決不輕易拋棄,木會做始亂終棄之事。他的性情,我最為熟悉不過了。如果你認為此人可取,有心和他結緣。那時我將東奔西走,不辭勞苦,以便玉成其事。」他說得甚是真誠。大女公子知他所說指的是她妹妹,她只要以長姐代父母的身分作答便可。但她反復思量,終覺難以答覆。後來美爾一笑道:「叫我如何回復呢?戀慕之言講得過多,這更使我難於作答了。」措詞溫婉,姿態甚是動人。蒸君又道:「但請大小姐以長姐之心,體諒我的一片至誠之意。适才我之所並不是關於大小姐自身的事。匂親王所屬意的,似乎是二小姐。聽說他曾有信來,隱約提及此事。但不知信是寫給誰的?又不知是准回的信給他?」大女公子見他如此探問,想道:「幸而至今沒有寫過信給匂親王。如若當時衝動,給他覆信,雖然無傷大雅,但蒸君說這般話,定會教我無地自容!」便默默不答,但取筆寫一首詩送給他。詩道:「君獨踏雪曆冰山,更無他人傳書柬。」董君看了詩說道:「如此鄭重聲明,反而顯得生疏了。」便答詩道:「雪川停摻覓佳侶,我當先授他人前。如若這樣,我便可盡力效勞了。」大女公子不曾想到他會說出這話,心中快快不樂,默不作答。蒸君覺得這位大女公子真是一位秀雅端莊的淑女,雖沒有神聖不可剛剛的模樣,但卻也不像時髦青年女子那樣嬌豔風騷。他推量其人的模樣,覺得自己理想中的女子正該如此。因此他木時尋機在言語中隱約表示愛慕之情。但大女公子卻無動於衷。蒸君自討沒趣,便轉變話題,一本正經地繼續談論往昔的舊事。

  隨從人催促動身:「雪夜行路實在不易啊廠董君只得準備回家。他又對大女公子道:「我四處察看,覺得這山莊實在過於孤寂了。我京中的邪宅,出入的人極少,像山家一般清靜。小姐倘肯徒居寒舍,我將不勝榮幸。」侍女們聽到這話,便笑逐顏開,都覺得能夠這樣甚好。小女公子看見這等光景,想道:「這太不成話了!姐姐定不會聽他的!」侍女們拿出果物來招待熏君,陳設頗豐。又拿出豐盛的酒肴來犒勞隨行從人。以前因蒙熏君賞賜一件香氣醒鬱的便袍而聞名的那個值宿人,現在滿面虯須,面目難看,令人感到不快。黃君心念此人如何可供使喚呢,便喚他來前,問道:「近來怎樣?親王故世之後,你報傷心吧!」那人淚充滿面地答道:「正是呢。小人孤苦無依,全仰仗親王一人的庇護,如此安度了三十多年。如今即使流浪山野,亦無親王這樣的『大樹』可依靠了。」他的相貌變得更加醜陋不堪。蒸君叫他將八親王生前供佛的房門打開,走進去一看,只見到處蒙積塵土,只有佛前的裝飾依舊顏色未改。八親王誦經念佛時所坐的床已收拾起來,不見影跡了。他回想當年曾與親王約定:如若自己出家,當以親王為師。便吟道:

  「欲求柯根修行道,不料室空賢人亡。」吟罷將身靠在柱上。青年侍女們窺看他的姿態,心中讚歎不已。附近的在院是黛君讓人管理的。天色已晚,隨從人便去那裡,取些草料來襪馬。勇君全然不知。他忽見許多村夫牧子在隨從人的帶領下來了,想道:『可不能讓他們知道此事啊廠只說是為探訪老侍立異君來的。又吩咐並君,叫她好好照顧兩女公子,然後動身回京。

  冬去看來,目光明麗,河流也都解凍了。兩女公子依然心事重重,愁眉不展,自念如此傷。勵,不知為何竟能活到今日。阿圖梨的山寺裡派人送了些芹菜和顏菜來,並說是融雪之後在山澤中採摘的。侍女們便拿來做成供女公子佐膳的素菜。她們道:「山鄉自有特色,見草木榮枯而知歲月遞變,也是很值得高興的。」但兩女公子想:「有何值得高興呢廣大女公子便吟詩道:

  「如若尊君居深山,見藤定喜春來早。」二女公子和道:

  「青芹生長深雪清,欲獻親人何處尋?」兩人只是用此等吟和來消磨漫長時歲月。

  每逢時氣節令,黃中納吉和匂親王皆有來信。但多半為冗談,也大甚意味,照例省略不記。見櫻花盛開,匂親王便憶起去春詠「插鬢效村蜜」之詩贈女公子的往事。曾與他同遊手治的公子哥兒們也都讚不絕口,說道:「八親王的山莊真有意思,只可惜無緣再訪。」匂親王聽了便賦詩贈兩女公子,以示不勝戀慕之情。詩曰:

  「去歲幸訪仙塵居,絢爛櫻花耀眼明。今春當折繁花枝,常香鬢邊伴我身。」兩女公子見他寫得揚揚得意。覺得很生氣,欲置之不理。但此時她們又寂寞無事,且來信十分精美,便勉強敷衍一番。二女公子便答以詩道:

  「櫻花自經黑墨染,孤影深鎖隔霄漢。今春欲析花枝者,何處能導迷離身?」她照舊毫不留情地拒絕。包親王每次收到的回信總是那樣冷淡,心中甚覺懊喪,卻又無可奈何,只得如此這般地責怪勇君不替他出力。素君心中覺得匂親王可笑,便裝作兩女公子的全權保護人模樣應對他。每次覺察到匂親王有浮薄之心,他必然告誡道:「你如此浮薄,教我怎好出力呢?」匂親王自己心裡也痛楚這一點,回答道:「我心中還沒有稱心如意之人,產生浮薄之心在所難免啊!」夕霧左大臣想把六女公子嫁與匂親王,但匂親王拒絕了,左大臣十分不滿。匂親王私下對人說道:「血緣太近。何況左大臣嚴于律人,別人小有過失,也毫不留情。做他的女婿是困難的。」為此遲遲不允。

  這一年三條宮邸遭火災,成為灰燼。尼僧三公主便遷居六條院。蒸君為此相助忙忙碌碌,許久不赴宇治了。謹嚴之人的心情,自與普通人相異,最能忍耐持久。他雖然心中早已將大女公子視作自己的人,但在女方尚未明白地表示心許的期間,決不作輕率唐突的行為。他只管信守人親王的遺囑而竭誠照顧兩女公子,希望他的誠心能被兩女公子理解。

  這年夏天,天氣炎熱無比,勝過往年。蒸君料想川邊必然涼爽,便動身赴宇治避暑。趁涼爽,早晨從京中啟程,到達宇治時已是中午了。此時正值烈日當空,陽光眩目。蒸君叫值宿人把八親王生前所居的西室打開,便入內休息。此時兩女公子正住在中央正廳的佛堂裡,她們覺得離蒸君所居太近,似乎不宜,便準備回自己房間去。她們雖然悄悄地行動,但因相去甚近,這邊自然會聽到聲音。蒸君有些不能自禁了。他見西堂與正廳之間所設紙門的一端,在裝鎖的地方有一小孔,便把遮住紙門的屏風拉開,從孔中窺探。豈知那邊有一架帷屏,正好擋住了視線。董君心甚懊喪,正想退回。此時,一陣風來,簾子向外吹了起來。但聞一侍女叫道:「外面望得見呢!把帷屏推出去擋住簾子吧。」蒸君想道:「天下竟有如此笨的辦法!」心中很高興,再向孔中窺視,但見高的帷屏、矮的帷屏都已被推到佛堂面前的簾子旁。和這紙門相對的一邊的紙門開著,她們正從開著的紙門走向那邊的房間去。尊君首先看見一人走出來,從帷屏的垂布隙間向外窺視。佛堂外面尊君的隨從人等正在閒步納涼。她身著一件深灰色單衫,系著一條董草色裙子。那深灰色被營單色一襯托,顯得鮮豔奪目,十分美觀。這也許與穿的人的體態有關吧!她的吊帶隨意地掛在肩上,手持念珠,隱在衣袖之中。身材苗條,綽約多姿。長長的頭髮垂在背後,比衣裾略高,發端一絲不亂,香軟濃豔,非常美麗。黃君只望見她的側影,覺得異常可愛。他此時覺得這個女公子的豔麗、溫柔、優雅之相,正和他以前隱約窺見的明石是後所生的大公主相似,心中讚歎不已。後來又有一人胰行而出,說道:「那邊的紙門外面窺得見呢!」可見此人用心精細,謹慎小心,其人品甚可敬愛。她的頭面和垂發似較前者高雅。幾個粗心大意的青年侍女答道:「那邊的紙門外面立著屏風,將客人擋住了,木會被窺見的。」後來的女公子又道:「如果我們被他窺見了,真難為情。」她不放心,又膝行而入,這樣看來那風度更加高雅了。同前人一樣,她身穿黑色夾衫,但溫柔嫵媚的姿態更勝,令人不勝憐愛。她的頭髮末端略疏,大約稍有脫落,著上了顏色中最美好的翡翠色,一絡級齊齊整整,非常美麗。她一手拿著一冊寫在紫色紙上的經文,手指比前一人纖細,可推知身之瘦削。不知為了何事,站著的那位女公子也來到門口,跺腳向這邊望望,嫣然一笑,令人甚覺嬌媚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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