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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 竹河(8)


  他那惆悵的神情,眾侍女都覺得可愛。原來薰君並不像別人那樣暴露失戀的苦情,但因人品關係,總會惹人同情。他說:「談得多了,深恐失言,告辭了。」起身欲去。忽聞冷泉院召喚:「到這裡來!」薰君雖然心緒不甯,只得向新皇妃那邊走去。冷泉院對他說道:「聽夕霧右大臣說:已故的六條院主常在踏歌會的次日舉行婦女的音樂演奏會,非常富有趣味。現今世間,無論何事,能承繼六條院的人不易多得了。當時六條院內,長於音樂的婦女甚多,即使小小的集會,也都非常美妙。」冷泉院緬懷當年,不勝孺慕,便命調整絃樂器,叫新皇妃彈箏,薰君彈琵琶,他自己彈和琴,三人合奏催馬樂《此殿》等曲。薰君聽了新皇妃的彈箏,想道:「她本來還有不精到之處,現在被冷泉院教得很好了。那爪音彈得很入時流,歌和曲都表演得很高明。此人事事都無缺陷,件件都不讓人,可知容顏一定也很姣美。」他對她還是戀戀不捨。此種機會既多,自然日漸接近,互相見慣了。他雖然沒有引人怨恨的越禮行為,但每逢機會,亦常隱約訴說事與願違之苦。新皇妃對他作何感想,則不得而知了。

  到了四月裡,新皇妃分娩,生下一位皇女。冷泉院並不準備盛大慶祝。但群臣察知冷泉院心中歡樂,都來道喜。自夕霧右大臣開始,致送產湯賀禮者甚多。玉鬘尚侍非常疼愛這新生的外孫女,一直抱在懷裡。但冷泉院不斷遣使前來催促,盼望早日看到這小皇女。於是小皇女就在誕生五十日那天回宮中去。冷泉院只有弘徽殿女禦所生一位皇女,如今看見這小皇女生得十分美麗,便異常疼愛她,從此更經常在新皇妃房中住宿了。弘徽殿女禦身邊的侍女就抱不平,說道:「這件事實在是不應該做的。」兩女主人本人並不輕率地鬥氣,但兩方侍女之間,常常發生無謂的衝突。由此看來,那左近中將畢竟是長兄,他的話果然應驗了。玉鬘尚侍想道:「只管這樣吵吵鬧鬧,不知將來結果如何。我的女兒會不會遭受虐待,被世人恥笑呢?上皇對她的寵愛固然不淺,然而秋好皇后和弘徽殿女禦都是長年侍奉左右的人,深恐她們側目而視,不能相容,那時我的女兒要吃苦了。」有人告訴她說:「今上實在很不高興,屢次向人發牢騷呢。」玉鬘尚侍想道:「我不妨把次女送入宮中。進後宮頗多麻煩,就讓她當個司理公務的女官吧。」便向朝廷申請,欲將自己的尚侍職位讓與二女公子。尚侍是朝廷所重視的官職,故玉鬘多年前決心辭職,終於未得准許。但此次朝廷顧念已故髭黑太政大臣遣志,援用很久以前由母讓位于女的古例,居然准許了她。外人都以為二女公子命裡註定要當尚侍,因此玉鬘前年辭職不獲准許也。

  玉鬘思量如此安排,二女公子便可安住宮中了。然而想起那藏人少將,又覺得對他不起。他母親雲居雁曾經特地來信請求,玉鬘也曾在覆信中暗示願將二女公子許配。如今忽然變卦,雲居雁安得不見怪呢?為此不勝煩悶,便差次子右中弁去向夕霧右大臣說明,表示並無惡意。右中弁替母親傳言道:「今上有旨,欲令次女入官。世人看見我家一人入院,一人入宮,將以我為好名。真教我難於應付了。」夕霧右大臣答道:「聽說今上為你家之事,心甚不快,這原是難怪的。如今二女公子既為尚侍,若不入宮任職,又是失敬之事。還望早日決行為是。」此次玉鬘又向明石皇后探詢,得其允可,然後送二女公子入宮任職。她想:「如果我夫在世,她不致屈居人下。」思之不勝淒涼之感。今上久聞大女公子以美貌著名,如今求之不得,只獲得一個尚侍,心有不足之感。然而這二女公子亦甚賢慧,儀態優雅,頗能勝任尚侍之職,前尚侍玉鬘心事既了,便想出家為尼。諸公子都來諫阻:「目下兩妹尚須照顧,母親即使出家,亦不能安心修持。且待兩人地位安穩,無須顧慮之時,母親方可專心學道。」玉鬘夫人便暫時打消出家之念。此後常常微行入宮。

  冷泉院對玉鬘夫人的戀情,至今猶未斷絕。因此即使有重要事情,玉鬘夫人也不入院。但她回想過去堅拒他的求愛,覺得對他不起,至今猶感抱歉。因此人皆不贊許她送大公子入院,她只當作不知,管自獨斷獨行。但念如果連她自己都犯了嫌疑,流傳了輕薄之名,那真是太不成樣子了。然而未便向新皇妃明言:由於這點顧忌,所以不去望她。新皇妃便怨恨母親,她想:「我從小特別受父親疼愛。母親則處處袒護妹妹,像爭奪櫻花樹等小小事情,也都如此。直到現在,母親還是不喜歡我的。」冷泉院更是怪怨玉鬘夫人冷淡,常有不平之言。他親切地對新皇妃說:「你母親把你推給了我這老頭子,從此就不理睬我們,這原是理所當然的事。」便更加寵愛這新皇妃了。

  數年之後,這皇妃又生了一位皇子。冷泉院後宮諸後妃,多年以來從未生過男兒,現在這皇妃居然生了皇子,世人都認為是特殊的宿緣,大家不勝驚喜。冷泉院更是喜出望外,非常疼愛這位小皇子。但念若在未退位時,此事何等風光。可惜到了現在,萬事都減色了。本來只有弘徽殿女禦所生大公主一人,冷泉院對她疼愛無以復加。現在這新皇妃連生這樣俊美的皇女和皇子,冷泉院對她異常重視,特別寵倖。弘徽殿女禦便認為偏愛過分,動了嫉妒之心。於是每遇事故,往往發生齟齬,不得安靜。女禦與皇妃之間自然有了隔閡。就世間一般人情看來,無論身分低微的人家,對於首先進來而地位正當的人,即使是無甚關係的人,亦必特別重視。因此冷泉院內上下人等,連些些小事也都袒護出身高貴、入侍年久的弘徽殿女禦而指斥新皇妃為非。於是新皇妃的兩兄更加振振有詞了,對母親說道:「請看如何!我們的話沒有說錯吧。」玉鬘夫人聽了很不愉快,心中非常難過。歎息說道:「沒有像我女兒那種痛苦而悠閒安樂地度送一生的人,世間多得很呢。命裡沒有最高幸福的女人,是不應該產生入宮充當妃嬪的念頭的。」

  且說以前向玉鬘夫人家大女公子求婚的人,後來個個升官晉爵,可當東床之選者不乏其人。其中被稱為源侍從的薰君,當年還是一個弱齡童子,現在已當宰相中將,與匂皇子並稱于世,即所謂「匂親王、薰中將」是也。其人也的確生得端莊穩重、溫文爾雅,許多身分高貴的親王、大臣都想把女兒嫁給他,但他概不允諾,至今還是獨身。玉鬘夫人常說:「此人當時幼稚無知,想不到長大起來如此聰明俊秀。」還有當時的藏人少將,現在也已升任三位中將,聲名卓著。玉鬘夫人身邊幾個性情稍稍浮薄的侍女悄悄地議論:「此人從小就連相貌也是很漂亮的。」又說:「到宮中去受氣,還不如嫁了此人。」玉鬘夫人聽了這種話,心中很難過。這中將對玉鬘夫人家大女公子的戀情,至今還不斷絕,一直埋怨玉鬘夫人冷酷無情。他娶了竹河左大臣家的女公子為妻,然而一向不愛她,手頭戲書的,口上慣說的,都是「東路盡頭常陸帶」之歌①。不知他心中有何打算。大女公子在冷泉院當皇妃,不勝煩惱,常常歸寧在家。玉鬘夫人看到她的生涯不能如意稱心,深感遺憾。入宮當尚侍的二女公子,倒很光榮幸福,人都稱道她知情達理,可敬可愛,生涯十分安樂。

  ①古歌:「東路盡頭常陸帶,相逢片刻也何妨?」見《古今和歌六帖》。常陸國鹿島神社舉行祭禮之日,男女各將意中人姓名寫在帶上,將帶供在神前。神官將帶結合,以定婚姻。此帶成為「常陸帶」,猶我國之「紅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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