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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夕霧(10)


  且說一條院的排場設備,由於公主尚在喪服之中,自然不同於一般。這樣的開端未免是不祥的。但在大家吃過素齋、人聲靜息的時候,夕霧走過來了。他頻頻催促小少將君,要她引導與公主相會。小少將君說:「大將如果真有久長之志,務請過一兩天再來。公主回到舊邸,反而添了新愁,已象死人一般躺臥著了。我們從旁勸慰,公主反而痛苦。常言道:『凡事都為自己』,我們豈肯觸犯公主!所以此刻實在不便通報。」夕霧說:「奇怪極了!這真是我所料想不到的啊!公主的心竟同小孩一樣莫名其妙。」便向小少將君仔細分辯,說他這辦法為公主、為自己都顧慮周至,決不會受世人非難。小少將君答道:「使不得啊!我們正在擔心:這回不要再送走了這個人?大家心慌意亂,手足無措。我的好大將!求求你,千萬不要強詞奪理,幹這種不近人情的事啊!」便向他合掌禮拜。夕霧說:「我從來不曾受過這種冷遇。公主如此蔑視我,把我看作比誰都可厭可惡,教我好傷心啊!究竟誰是誰非,我想叫人評評理看。」他無可再說,老羞成怒了。小少將君終於也覺得不好意思,微笑著答道:「大將說從來不曾受過這種冷遇,實因大將尚未深解男女之情之故。道理究竟誰是誰非,讓人評判吧。」小少將君雖然固執,但如今已無法堅拒,只得跟著他進去。夕霧猜量公主所居之處,進入室內。公主非常懊惱,痛恨此人橫蠻無禮,便不顧別人譏笑她孩子氣,立刻在儲藏室內輔一條茵褥,躲進裡面,把門從內側鎖上,就在那裡睡覺。但在這裡畢竟能躲到幾時呢?那些侍女都已喪心病狂,袒護對方了。她想想不勝痛恨。夕霧深怪公主冷酷無情,他想:「你如此抗拒,我決不甘休。」他滿懷信心,獨睡戶外,左思右想,直到天明,自己覺得好象隔溪而宿的山鳥①。好容易天亮了。夕霧心念只管如此堅持下去,勢必變成仇視,還不如暫且出去吧。便在儲藏室外懇切要求:「即使路開一條門縫也好!」然而裡面絕無回音。夕霧吟詩雲:

  「愁恨填胸冬夜苦,

  又逢深谷鎖岩扉。

  如此冷酷無情,教人無話可說。」便啼啼哭哭地出去了。

  ①山鳥雌雄隔溪而宿。


  夕霧回六條院去休息一下。繼母花散裡從容不迫地問道:「聽前太政大臣家的人說,你把二公主迎接到了一條院。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兩人雖然隔著簾子,又添上一個帷屏,但夕霧從一旁可以窺見花散裡的姿態。他答道:「人們總是大驚小怪。事實是這樣:已故的老夫人起初態度強硬,認為豈有此理,拒絕我的要求。但到了臨終時候,心身都衰弱了,想是悲傷公主無人保護之故,囑託我在她死後多多照拂。我本有此心,便如此照辦。世人總是喜歡論短評長,平淡無奇的事,說得天花亂墜,真是多嘴啊!」說到這裡笑起來。接著又說:「可是公主本人深惡世俗生活,決心出家為尼,我又有什麼辦法呢?各處謠諑紛傳,原是很討厭的,索性讓她出家,倒可避免嫌疑。但我又不忍違背老夫人遺言,所以只是照拂她的生活。父親如果來此,務請便中把我這番意思轉告。我深恐父親見責,以為平安無事到了今天,忽又產生此種不良之心。但實際上,但凡碰到戀愛之事,別人的勸諫和自己的意志似乎都是無可奈何的。」後面幾句話聲音很低。花散裡說:「我也疑心外間傳說是虛假的,然而總有幾分真吧。這原是世間常有的事。只是你那三條院的夫人定然不快,卻是怪可憐的。她太平無事地直到現在了呢。」夕霧說:「您當她是個可愛的千金小姐麼?其實象鬼一般兇狠!」接著又說:「可是我決不疏遠她。恕我說句放肆的話,您可從自己身上推想:為女子者,如果心平氣和,結果終是便宜。如果心懷妬恨,口出惡言,則暫時之間,丈夫為欲息事寧人,姑且讓她幾分,然而畢竟不能永遠依她,一旦鬧出事來,勢必互相仇恨,變成冤家。總之,象南殿那位紫夫人,心地真好,對各方面都很和順。還有,象您老人家,更是和藹可親,這是眾目昭彰的事。」他極口稱讚這位繼母。花散裡笑道:「你拉出我來作範例,反而使我的缺點顯著了。所可怪者,你父親自己犯了好色的毛病,似乎以為別人都不知道,而你稍有一點風流言行,他就當作一件大事,當面訓誡,又在背後擔心。真所謂『責人則明,恕己則昏』也。」夕霧答道:「果然如此。父親常為此事訓誡我。其實即使他不教導我,我也會謹慎小心的。」他覺得父親實在可笑。

  夕霧前去參見父親。源氏早已聞知他和落葉公主之事,但他想:「我又何必裝作知道呢。」只是默默地望著夕霧。但見他長得相貌堂堂,眉清目秀,正當精力充沛的盛年。他想:「這樣的美男子,即使幹些風流勾當,別人也不會非難,鬼神也應該赦罪的。那豔麗清秀之相,橫溢著青春蓬勃之氣,但又沒有不識世情的幼稚之相。圓滿成熟,無可指疵,此時尋花問柳,也是理之當然。女人怎麼會不戀慕他呢?攬鏡自視,又安得不自豪呢?」他看了自己的兒子,心中作如是想。

  日色過午,夕霧回到三條院本邸。一走進門,便有一群可愛的子女迎上前來,纏繞戲要。雲居雁躺臥在寢台的帳幕內。夕霧走進去,她也不向他看。夕霧知道她懷恨,覺得這也難怪,便裝作絕不怪怨的樣子,把她蓋在身上的衣服拉開。雲居雁說:「你當這是什麼地方?我早已死了!你常常說我象鬼,我索性做了鬼吧!」夕霧答道:「你的心比鬼還可怕,但你的樣子非常可愛,故我捨不得你。」他不解思索地說這話,雲居雁生氣了,說道:「象你這樣相貌堂堂、風度翩翩的人,不配我來長久作伴。讓我到隨便什麼地方去吧。你索性不要想起我這個人。和你共度了這許久無聊的歲月,我真覺得後悔呢。」說著坐起身來,姿態異常嬌媚,那紅暈滿頰的顏面非常可愛。夕霧就同她開玩笑:「大約是因為你常象小孩一般生氣,所以我已看慣,現在覺得這個鬼不可怕了。要再添些凶相才好。」雲居雁說;「你說什麼?象你這種人,給我乖乖地去死吧!我也要死了。我一見你的面就懊惱,一聽到你的聲音就不快。我先死了,把你留在世間,我倒不放心。」她說時姿態越發嬌豔了。夕霧微微一笑,答道:「如果我活著,雖然往遠方去了,你見不著我面,還會從旁聽到我的消息,所以你要我死。但你這話,正是教我知道了我倆情緣的深厚。一人死了,另一人立刻跟著走上冥途--這本來是我倆的誓約呀。」他一本正經地說,又用種種好話來安慰她。雲居雁原是個天真爛漫、溫柔敦厚的人,經夕霧巧言搪塞一番之後,心情自然平復下來。夕霧覺得她很可憐,但一方面又心不在焉,他想:「落葉公主雖然未必是一個自高自大、倔強成性的人,但她如果堅決不肯再嫁,定欲出家為尼,則我大失所望,太沒面子了。」如此一想,他覺得目前不可放手,心中不勝焦躁。看看日色漸暮,今天又不會有回音來了,他就心掛兩頭,只管沉思默想。雲居雁昨今兩日一點東西也不曾吃,此刻略微吃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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