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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夕霧(2)


  夕霧以前來訪,從來不曾如此長留,也不曾顯露輕薄之相。今夜這般模樣,落葉公主覺得很可擔憂。然而輕率地逃往老夫人那邊,又覺得不成樣子,只得默默無聲地坐著。夕霧對侍女隨便說些話,漸漸靠近簾前。侍女膝行入內傳言時,他就跟了進去。此時夜霧深鎖窗戶,室內光線幽暗,侍女回頭看見夕霧進來,吃了一驚。公主困窘不堪,連忙膝行而去,闖出了北面的紙隔扇。夕霧敏捷地趕上,把她拉住。公主的身體已經進入鄰室,但衣裾還留在這邊。紙隔扇那邊沒有鉤環,只得任其半開半閉,身上冷汗象水一般流出。眾侍女都嚇得呆若木雞,不知此時應該如何對付。紙隔扇這邊原裝著鎖,然而她們又不敢蠻不講理地把這貴人拉開而把門鎖上,只得哭喪著臉叫道:「哎呀!這算什麼樣子呢?想不到這位大人會起這種念頭啊!」夕霧答道:「我但求如此接近公主而已,你們何必大驚小怪呢?我雖微不足道,但多年以來的誠意,你們總該早就知道了吧。」他就不慌不忙地訴說他的心事。但公主哪裡要聽!她只覺得遭此奇恥大辱,心中萬分委屈,一句答話也說不出來。夕霧說道:「公主如此不講情理,竟同無知小孩一樣!我滿懷隱痛,難於忍受,因而行動稍稍越禮,此罪自不容辭。但倘不得公主許可,決不敢再求更進一步的親近。我實在是『柔腸寸斷苦難言』①啊!公主雖不賞臉,自然總有幾分理解我的心事。但故意裝作不知,待我如此冷淡,使我無法申訴,我就顧不得冒昧了。即使公主把我看作可恨的負心人,我也不惜,但求把年來淤塞在胸中的愁悶向公主分明告白而已。公主對我如此薄情,雖然使我傷心,但我決不敢放肆……」他強自鎮定,裝作情深意密的模樣。公主雖然一直拉住紙隔扇,但這防禦絕不鞏固。夕霧也不強要開門。但笑著說道:「靠這一點阻隔來聊以自慰,也很可憐了!」他並不任意妄為。可見此人性行溫和文雅,即在此時,亦與別人不同。

  落葉公主想是長年悲歎之故,身體十分消瘦。身穿一襲家常便服,袖部顯見手臂非常纖細。周身衣香襲人,遍體無不可愛,真有無限溫柔之態。此時夜色漸深,秋風蕭瑟。牆根蟲吟之聲、山中鹿鳴之聲,與瀑布之聲混合一致,其音十分淒豔。夜色清幽,即使是尋常感覺遲鈍之人,亦必難於入寐。格子窗猶未關閉,窺見落月已近山頭。這般淒涼景象,令人淚落難收。夕霧對公主說:「你到此刻還裝作不瞭解我的樣子,反而變成淺薄了。象我這樣不識世故、愚誠可靠的人,世間實無其類。對於萬事見解淺薄的人,訕笑我這樣的人為癡子,亦可謂冷酷無情了。但象你這樣聰明的人,也對我過分輕視,真教我想不通。你不是未經人事的人呀!」他說了千言萬語,落葉公主不知如何對答才好,只管默默尋思。她想:「他以為我是既經下嫁的人②,可以放心地調戲,因而屢次隱約挑唆,實在使我傷心。我真是個世間無類的命苦人啊!」覺得不如一死了事。便飲泣說道:「我原知自身罪孽深重,但你此種狂妄行為,教我何以為心呢?」聲音十分輕微。她在心中吟道:

  「我獨多憂患,頻年袖不幹。

  今宵添熱淚,名節受摧殘。」

  不想出口,卻斷斷續續地洩露字句,夕霧便在心中組成詩篇,低聲誦念。公主深以為恥,痛悔不該吟出此詩。夕霧說道:「我剛才言語不謹,冒犯你了。」便微笑著答詩雲:

  「公主縱輕我,今宵淚不添,

  當年曾濕袖,名節早摧殘。

  不必猶豫,只管照我的想法吧。」便勸她到月光下去,公主心中懊惱,堅不肯去,奈何他用力一拉,便出去了。夕霧對她說道:「我愛公主,深摯無比,請你瞭解我心,不須顧忌。若非得你同意,我決不,決不……」他的語氣非常堅決。談談說說之間,天色將近黎明了。

  ①古歌;「一度鍾情深刻骨,柔腸寸斷苦難言。」見《菅家萬葉集》。

  ②古代公主下嫁者往往被視為缺德,故下文言「罪孽深重」。後面兩詩亦含此意。


  月色澄碧,了無蔭翳,曉霧也遮蔽不住,清光射入室中。山莊廂屋甚淺,似覺與室外無甚間隔。公主覺得臉面正對月亮,怪難為情,竭力回避,其態度之嬌媚難於形容。夕霧約略說起柏木生前之事,神情從容不迫。但他覺得公主對他不及對柏木之重視,不免向她訴恨。公主心中尋思:「我的故夫官位不及此人之高,但婚事乃父母之命,自然名正言順。雖然如此,我猶且身受丈夫冷遇。何況此人,豈可冒昧相從?加之他不是外人,我翁前太政大臣是他的岳丈,如果聞知此事,不知作何感想。一般世間的譏評且不必說,我父朱雀院聞知此事,將何等傷心!」她一一考慮關係深切的諸人,覺得此事實甚可恨。她自己雖然堅守貞節,奈何世人謠諑紛傳!老夫人此刻尚未得知,實在對她不起。將來知道了,定將責備她不知大義,真乃痛苦之事。因此她只管催促夕霧早歸:「務請在天明之前回去!」此外別無言語。夕霧答道:「公主太無情了!教我象定情之後似地在天色未明之前踏著朝露回去,豈不被朝露恥笑!還得請你明白瞭解我的心情。你倘待我如此冷酷,巧妙地哄騙我早些離去,那時我禁壓不住心中業火,會不知不覺地做出種種不成樣子的事情來呢。」他實在戀戀不捨,經公主催促,反而不想回去了。但此人的確不慣于色情行為,覺得過分非禮,對人不起。而被人看輕,亦甚可恥。為人為己打算,還不如乘人不覺之時冒著朝霧回去為是。然而已經神不守舍了。吟詩雲;

  「露重萩原沾袖濕,

  霧迷歸途阻人行。

  我雖空歸,你淚濕的衣袖還是不得乾燥的。這正是強迫我走的報應吧。」公主想道:「我的惡名定將沒來由地傳播出去了。但『心若問時』,我總可坦白回答。」便用十分疏遠的態度對待夕霧。答詩雲:

  「託辭野草多霜露,

  更欲教人淚濕衣。

  你的話真奇怪!」她譴責他,嬌嗔之相亦甚可愛。多年以來,夕霧為公主竭誠效勞,多方照拂,其忠實遠勝他人,但此時已經前功盡棄。他此次忽然放肆,顯露了好色的本相,致使公主受驚,自己亦覺可恥。但仔細回想,又覺此次勉強遵從公主之意,未成事實,過後得不被人當作笑柄?歸途中左思右想,心緒煩亂,只贏得滿身朝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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