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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五


  在以前,三公主每逢源氏多日不來,總是怨他薄情。但現在認為這與自己犯了過失有關。她想:「如果被父親得知,他將何等傷心!」便覺人言可畏。那柏木還是不斷地寫信來訴苦。小侍從不勝煩惱憂懼,就把信件洩露之事告訴了他。柏木大吃一驚,想道:「這件事是哪一天發生的呢?我一向擔憂。日久以後,此事會不會自然而然地洩露出去?因此非常謹慎小心,似覺天空中都有眼睛向我注視。何況現在被他本人看到了真憑實據!」他覺得又羞恥,又抱歉,又痛心。此時正值盛夏,朝夕也不涼爽,他卻渾身發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想;「多年以來,不論國家大事或公餘遊宴,源氏大人總召我參與其列,並且待我比別人更加親切。我很感謝,又很孺慕。如今他已恨我,視我為狂妄不法之人,叫我有何面目再見他呢!如果索性和他絕交,從此不再見他,則外人看了定然詫怪,他也明知我有意規避。叫我如何是好啊!」他心中惶惑不安,身體也患病了,連日不去朝覲。雖非犯了重罪,但覺一生從此完蛋。「事情果然到了這地步!」他只得自怨自恨。既而又想道:「算了吧!這三公主本來不是一個溫良淑慎的女子。會被我從簾底窺見,早就是不應該的了。那時夕霧就說此人輕佻,果然不錯。」他贊同夕霧的話,大概是為了強欲斬斷情絲,所以吹毛求疵吧?但他又想:「尊貴雖說是好的,但象她那樣過分大方,一味高傲,以致不識世務,又不用心選擇品質優良的侍女,因而發生這種意外之事,為己為人,兩皆不利,真正可歎!」他又可憐三公主,對她終於不能斷念。

  源氏想起了三公主,覺得其人實甚可愛,其懷孕之苦畢竟甚為可憐。雖然想對她斷念,無奈恨敵不過愛,憂傷之餘,終於到六條院來探望她。只是見面之後,心中越發難過了,便替她舉辦種種法事,以祈安產。他對三公主的待遇,大體上同從前一樣,有許多地方反比從前親切而又優厚了。只是心中已經有了隔閡,總不能開懷暢敘。僅僅表面做得好看,藉以掩人耳目,實則心中常懷不快之感。因此三公主更加覺得痛苦。源氏並不向她明言看信之事,三公主獨自心中納悶,正象一個無知的孩子。源氏想道:「正因為如此天真,所以做出那種事情來。落落大方原是好的,然而太過分,就靠不住。」便推想世間男女之事,覺得都很可慮。「例如明石女禦,過於溫柔可親,天真爛漫,深恐將使柏木之類的色情兒更加動心。大概為女子者,如果胸中沒有主意而態度一味馴順,便容易受男子輕侮。一個男子看中一個不應該看中的女子,而這女子並不堅拒,那就會犯過失了。」他又回想:「髭黑右大臣的夫人玉鬘,並無特別有力的保護人,從小流落在鄉間長大起來,然而主意堅定,行為周謹。我對於她,大體上以父親自居,但心中不無愛欲。她卻拿定主意,絕不動心,終於平安無事。髭黑串通了無知的侍女而闖入其室,她也斷然表示拒絕,確是世人所周知的。直到我正式許可,她才肯嫁給他,這就不受私定終身的譏評了。現在想來,此人何等堅貞可佩!她和髭黑二人,宿緣一定甚深,所以能夠長久共處,無論如何,永不變更。如果她當時被世人看作本人自擇夫婿,世人對她多少必有輕蔑之感。此人實在非常聰明啊!」

  且說源氏對於二條院的尚侍朧月夜,至今還是不能忘情。三公主出了那件可悲之事,他深感痛心,於是對於這個意志薄弱的朧月夜也就略懷輕蔑之感了。後來聞知朧月夜已經成遂了出家的本願,便又深感可憐,痛自後悔,立刻寫信去慰問。信中嚴厲地責備她的無情:連最近出家也不通知他一聲。內有詩雲:

  「為君遠戍須磨浦,

  君入空門我不聞。

  我已飽嘗人世無常之苦,卻至今未能出家,終於落在你後,實甚遺憾!你雖已捨棄世事,但你總得在佛前回向,務請首先提我姓名,感激不盡。」此外語言甚多。朧月夜早已發心出家,只因有源氏牽累,故遷延至今方始實行。此情她對外人未便明言,但心中不勝感慨。左思右想,覺得自己與源氏雖然自昔結下痛苦因緣,但恩情畢竟不淺。自今以後,不能再通音信,此次作複,已是最後一次。想到這裡,不勝感傷,便用心作複,筆墨非常講究。信中言道:「人世無常之苦,只有我一人知道。來信說你落在我後,誠然誠然:

  明石浦頭遭苦難,

  緣何後我入空門?

  回向乃對一切眾生,豈不有你在內?」這信用深寶藍色紙,系在一枝莽草上。此雖普通形式,然而筆致風流瀟灑,優雅之趣無異昔時。信送到時,源氏正住在二條院、今後對此人情緣已斷,便不妨將信給紫夫人看。對她說道:「她駁得我好殘酷啊!我冷眼旁觀,閱盡世間種種淒涼之相,實在太無聊了!可與縱談尋常世事。省識四時情趣、不乏風流逸致、而能作友誼的交際之人,現世只剩有槿齋院與朧月夜二人,然而皆已出家為尼了。槿齋院修持尤勤,屏絕一切世事,專心誦經禮佛。我閱人多矣,其中只有這槿齋院,一方面思慮周謹,一方面溫柔可親,欲求與她相似之人,亦不可得。教養女子,真是一件非常困難之事。女子生來具有之宿命,是窮是達,目不可得而見。因此父母予以教養,往往不能如意稱心。而從小教養以至成人,實在非常吃力。我命中註定只有一個女兒,不須多費苦心,倒是好的。年輕的時候,不堪寂寞,盼望子女眾多,還常常悲歎呢。請你用心撫育幼小的公主①。

  ①明石女禦所生公主,由紫夫人撫育。


  女禦年紀還輕,尚未深解世事,加之身在宮中,職務多忙,凡事不能顧慮周至也。大凡公主,務須教養得十全十美,使人無可指摘。心意堅定,能夠泰然度送歲月,教人不須顧慮。公主不比臣下:尋常百姓家的女兒,嫁個門當戶對的丈夫,教養不足自有丈夫補助也。」紫夫人答道:「我雖不會好好地教育,只要一息尚存,無不盡忠竭力。但不知天命如何耳。」她久病新愈,難免有怯弱的感覺,聽見槿齋院與朧月夜尚侍如意稱心、毫無阻礙地入了佛門,不勝羡慕之情。源氏說:「尚侍所用尼僧裝束,她那邊的人目下尚未做慣,應由這裡送去。袈裟是怎樣縫製的?請你吩咐人做吧。我想請東北院裡的花散裡夫人也做一套。過分嚴肅的法服,陰氣沉沉,教人看了討厭。總須帶點優雅之趣才好。」紫夫人命人縫了一套深寶藍色的尼裝。源氏召喚作物所①的人來前,私下吩咐他動工製造尼僧應用各種器物。茵褥、錦席、屏風、帷屏等,都十分秘密,特別加工製造。

  ①作物所是中古禁中製造器具、雕刻品、鍛冶品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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