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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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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五月,梅雨連綿,天色陰晦,紫夫人的病猶未痊癒,只是比以前略微好些,但也時時發作。源氏為欲替六條妃子的鬼魂贖罪,每日虔誦法華經一部,以資供養。此外又做種種尊嚴的法事。連紫夫人枕頭近旁,也有特選的聲音莊重的法師,晝夜不斷地誦經。那鬼魂自從一度顯靈之後,又屢次出現,向人訴苦,卻總不肯離去。天氣漸漸炎熱,紫夫人又有幾次昏死過去,身體更加衰弱了。源氏的憂愁,筆墨難於形容。紫夫人在瀕危之時,也很關懷源氏的痛苦。她想:「我身即使去世,亦已毫無遺憾。只是我夫為我如此苦痛,我倘拋開不管,實在對他不起。」於是努力振作,並且吃些湯藥。想是因此之故,六月裡病勢漸漸好轉,有時竟能起坐了。源氏喜不自勝,然而還是擔心,防她以後復發,故六條院幾乎全然不去。 三公主自從那天遭逢了那件可悲之事以後,近來忽然覺得身體有些異樣,心情很不舒暢,但也並無大病。約莫一個月之後,飲食減少,臉色也發青了。柏木不堪相思之苦,常常象做夢一般來赴幽會,三公主不勝痛苦。原來三公主一向懼怕源氏,況且講到相貌和人品,柏木決不能和源氏相提並論。柏木原也長得眉清目秀,在一般人看來,確是矯矯不群。但三公主自幼看慣源氏那蓋世無雙的優美容姿,看到柏木只覺得討厭。如今為這個人受苦,真是前世註定的惡命。乳母等看出了三公主的病由,相與詫怪道:「近來我家大人真正難得回來,怎麼會……」她們嘟囔著,反而怪怨源氏冷淡。源氏聞得三公主患病,這才準備回六條院去。 且說紫夫人為了天熱,很不快適,叫人把頭髮洗一下。洗過之後,覺得稍稍舒眼了。她是躺著洗的,因此頭髮乾得很慢。雖然不曾好好梳過,但是一絲不亂,光豔可鑒。身體雖然消瘦,膚色反而潔白可愛,仿佛透明似的,容姿之美,世無其類。然而久病初愈,好比剛剛蛻皮的幼蟲,還嫩弱得很。二條院多年沒有住人,本已略呈荒涼之色,自從夫人來此養病之後,來人稠雜,竟有狹隘之感。源氏直到最近才有餘暇注意及此。他眺望院中佈置得異常精雅的池塘和花木,覺得心曠神怡,想到:「好容易挨到了今朝!」池塘上非常涼爽,水面開遍荷花,蓮葉青青可愛,葉上的露珠象寶玉一般閃閃發光。紫夫人看了,說道:「請看那蓮花!獨自在那裡乘涼呢。」她長久不曾起來欣賞景色了,今天實甚難得。源氏對她說道:「我看到你病起,還疑心是做夢呢。真危險啊!我有好幾次想和你一同死了。」說時淚盈於睫。紫夫人也不勝感慨,遂吟詩曰: 「病癒留得殘軀在, 只似蓮間露未消。」 源氏答道: 「生生世世長相契, 共作蓬間玉露珠。」 源氏準備回六條院去探望三公主,而逡巡不前。但他想道:「皇上和朱雀院都關心她,況且我早就聞知她患恙,過去只因眼前這個人病得厲害,我心煩意亂,很久不曾到她那裡住宿。現在這裡已經雲開見日,我豈可再籠閉在這裡呢?」便下個決心,赴六條院去了。 三公主負疚在心,見了源氏滿面羞慚,瑟縮不安,問她話也難得回答。源氏推想:自己長久不曾親近她,難怪她心懷怨恨。他覺得很可憐,便百般安慰她。他召喚年紀較長的侍女前來,問她們三公主病情如何。侍女答道:「公主患的不是普通的病。」就把懷孕的痛苦情況報告他。源氏說:「真想不到,我到現在這年紀,還會有這等事。」但心中想道:「和我長年同居的人都不曾有喜,公主未必是懷孕吧。」卻也並不追問,只覺得三公主病苦之狀甚是可憐,對她十分同情。他難得到六條院來,不好意思立刻回去,就在三公主處住了二三天。其間心甚掛念紫夫人的病狀,不斷寫信去探問。不知道三公主過失的侍女私下說道:「一會兒不見,就有這許多話要說,不斷地寫信了。罷了,我家公主看來不會有出頭日子了。」小侍從看見源氏來了,心頭忐忑亂跳。柏木聞知源氏回六條院,竟不知自量,反而吃起醋來,寫了一封滿紙怨恨的信,叫人送來。此時源氏正好到廂屋①裡去一下,三公主室中無人,小侍從便把信呈上。三公主說道:「你把這種可惡的東西給我看,真討厭啊!我心裡越發難過了!」便躺下身子。小侍從說:「不過,公主請看,這幾句附言很可憐呢。」就把信展開在公主面前。此時別的侍女走進來了,小侍從著了慌,連忙把帷屏拉過來遮住公主,自己溜了出去。公主正在狼狽之時,源氏走了進來。公主來不及隱藏信件,便把它塞在坐墊底下。源氏準備今夜回二條院去,此時過來與三公主告別,對她說道:「你的病看來並無大礙。而紫夫人呢,能否痊癒尚不可知。現在我就置之不理,於心不忍,所以還得回去。外間即使有人說我短長,你切不可疑心。不久你自會知道真相。」往時三公主總象小孩一般無拘無束地和他說笑,但今天態度非常陰鬱,連源氏的臉也不看一看。源氏只道是恨他薄情,所以態度如此冷淡。 ①紫夫人在六條院時的舊居。 兩人就在晝間坐起的地方躺下來,相與談話,不久日色已暮。暫時朦朧入睡,忽然鳴蜩四起,兩人都被驚醒。源氏說:「那麼,就在天色尚未全黑之時動身吧。」便起來更衣。三公主說道:「豈不聞『且待東升月照歸』②麼?」那嬌聲嬌氣的語調,令人聞之心醉。源氏想道:「她想『賺得郎君留片刻』麼?」覺得十分可憐,於是欲行又止。三公主賦詩道: 「日暮聞蜩君欲去, 淚珠似露濕藍襟。」 用孩子般天真的嗓子任情不拘地吟出,亦自嬌媚可愛。源氏便坐下來,歎息一聲,說道:「呀,行不得也!」便答詩雲: 「日暮鳴蜩急,我心悵惆多。 不知待我者,聞此意如何。」 他一時心迷意亂,終於不忍教三公主孤寂,決定留住。然而畢竟心緒不安,神思恍惚,略吃一些果物,便就寢了。 ②古歌:「夜深天黑路崎嶇,且待東升月照歸。賺得郎君留片刻,燈前著意看 英姿。」見《萬葉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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