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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新菜(14)


  此時明石夫人陪著女禦住在東南院。老尼姑派人去通報她,說明石浦上送來了這樣的信。明石夫人便悄悄地回西北院來。明石夫人現在身分尊貴,非有重要事情,難得和老尼姑往來。現在聽說有可悲的事,甚是擔心,所以立刻悄悄地來了。走進室內,看見老尼姑神情異常悲傷。她走近燈前,讀了明石道人的信,眼淚流個不住。在別人看來,此乃無足輕重之事。但明石夫人回思昔年父女之情,心中不勝依戀。想起永別慈父,今後不得再見,便覺傷心之極,無可奈何了。她一面流淚不止,一面看見父親信中所說的夢,慶喜自己前程有望。她想:「如此說來,昔年父親固執己見,強把我嫁與身分不相稱之人,幾乎誤我終身,使我一時心迷意亂,原來是憑仗這個無據之夢,而懷抱著高飛遠舉之志!」此時她才恍然大悟。老尼姑躊躇良久,才對她說道:「我托你的福,坐享榮華,面目增光,幸運實已過分,然而悲哀與憂患亦比常人加倍。我雖是微不足數之人,然而捨棄了久已住慣的京都而沉淪在荒僻的浦上,已覺得是異乎常人的苦命了。我與汝父同生此世,但別室而居,夫婦乖隔。然而我並不介意,但望他日同生極樂世界,再結後世之緣。豈料蟄居多年之後,你忽然離鄉入京,我又隨你重返當年背棄的京都。眼看你等榮華富貴,無任欣慰。然而遙念家鄉,又時時牽掛,不絕添愁。終於不能再見汝父,此生遂成永訣,真乃遺憾之事!汝父未出家時,性情本已異乎常人,頗有憤世嫉俗之概。但與我從小意氣相投,情誼之厚無比,彼此信賴甚深。何以居處相去不遠,而一旦忽成永別呢?」她繼續訴說,樣子非常悲慟。明石夫人也哭得很傷心。她說:「我的前程雖說比別人遠大,但我並不引為榮幸。象我這微不足數之身,終無顯貴之望。今又身逢悲痛之事,從此不能與父親再見,真乃抱恨無窮!我年來一舉一動,無非為了欲慰親心。今老父閉居深山之中,世事無常,一旦天年消盡,我這用心都是徒然的了!」是夜母女兩人共訴愁情,直到天明。明石夫人說:「昨日六條院主君看見我住在那邊,今日忽然不見,未免怪我輕率。我自身絕無顧慮,但恐有傷女禦體面,所以不敢任意行動。」便決定在天色向曉之時回東南院去。臨行老尼姑對她說道:「小皇子近來如何?我很想看看他呢。」說著又哭起來。明石夫人答道:「不久你就會看到他的。女禦對你非常親愛,常在說起你呢。主君也在談話中說起你,他說:『我要說句不吉祥的預言:如果換了朝代,小皇子果然做了皇太子,希望那時候老尼姑長生在世才好。』大概他心中有什麼計劃吧。」老尼姑聽了這話立刻破涕為笑,說道:「哎呀,如此說來,我的命運真是優越無比的了!」就不勝欣喜。明石夫人便帶了道人送來的文件箱子回去了。

  皇太子屢次催促明石女禦回宮。紫夫人說:「難怪他如此想念。況且添了一件喜事,教他怎麼不等得心焦呢?」便悄悄地準備送小皇子母子入宮。小皇子的母親鑒於入宮後乞假歸裡之不易,頗想乘此機會在娘家再多住幾天。她年紀還小,經過此次可怕的生產之後,形容略見消瘦,姿態異常嫋娜。明石夫人等都很擔心,說道:「還是在這裡多休養幾天,等到身體康復後再入宮吧。」源氏說:「臉龐消瘦些,皇太子看了反而更加憐愛呢。」紫夫人等回去以後,傍晚人靜之時,明石夫人來到女禦房中,將明石道人送文件箱來等事告訴了她。明石夫人說:「在你沒有如意稱心地當皇后之前,我本想將此箱隱藏起來,暫勿令你啟視。然而世事無常,人命難知,如此辦法終覺不能放心。萬一在你未能隨心所欲地行事之前,我身有了三長兩短,照我的地位,臨終時必然不能和你訣別。因此還不如趁我身體健康之時將這一件瑣屑之事告訴了你。這封信文字古怪,難於閱讀,但也得給你看看。這些祈願文可放在近旁的櫃子裡,有便時務須一讀。其中所許的願,將來必須酬償。此事不可向疏遠之人洩露。你的前程已可確保無憂,故我亦擬出家為尼。近來此心日益迫切,以致萬事局促不安。紫夫人的恩惠,你切不可忘記。我看到她對你深切無比的關懷,但願她壽年千歲,比我長生得多。本來是應該由我撫育你的,但我因身分低微,不得不處處謙抑,所以將你讓與紫夫人撫育。年來我總以為她不過是一個世間普通的義母,卻想不到她會如此真心地愛你。今後我可完全放心了。」此外又講了許多話。明石女禦流著眼淚聽她講。她在這個至親的生母面前,也常恪守禮儀,態度十分謙恭。明石道人的信,詞句艱深,毫無風趣,寫在厚實的陸奧紙上,共五六頁。紙已陳舊,顏色變黃,但熏香十分濃重。明石女禦讀時深為感動,長垂的額發漸漸沾濕了眼淚,那模樣甚是嬌豔。

  源氏此時正在三公主處。他突然開了界門,走進明石女禦房中來了。明石夫人來不及將文件箱隱藏,便把帷屏稍稍拉近,將箱遮掩,自己也躲在帷屏背後了。源氏說:「小皇子醒了沒有?我一刻不見,便想念他。」明石女禦默默不答。明石夫人從帷屏後面答道:「小皇子給紫夫人抱去了。」源氏說:「這太不成話了。成天價在那邊,這小皇子被她一人獨佔了。她一直抱在懷中,不肯放手,弄得衣服都濕透,一件一件地更換。為什麼這樣輕率地讓她抱去呢?應該叫她到這裡來看才是。」明石夫人答道:「哎呀,這話太不體諒人了!即使是個皇女,由她撫育也最為妥善,何況是個皇子。身分固然高貴無比,但在那邊不是很可放心的麼?雖然是說笑,也不要過分苛刻地說這種冷酷的話呀!」源氏笑道:「那麼,聽憑你們作主,我就一切不管好了。你們大家都排斥我,對我說話神氣活現,真可笑。現在你就躲在帷屏背後板起了面孔責備我。」說著,便把帷屏拉開,但見明石夫人將身體靠在正屋的柱子上,姿態非常美麗,教人看了自覺羞愧。剛才那只文件箱,未便慌忙隱藏,照舊放在那裡。源氏看到了,問道:「這是什麼箱子?看樣子是情人欲寄相思,把所詠的長歌封入這箱子裡送來的吧。」明石夫人答道:「唉,真討厭啊!你自己變了個老少年,就常常說這種使人意想不到的笑話。」她口角微露笑容,但是臉上顯然心事滿腹。源氏覺得奇怪,側著頭不解其意。明石夫人為難了,便說:「這是那明石浦上的岩屋裡送來的,裡面藏著我父親私下祈禱時所讀的經卷,以及尚未酬償的祈願。他說倘有機會,可否給你看看。但是現在尚非其時,所以不必打開。」源氏想起了明石道人那種可憐的模樣,說道:「道人的修行功夫一定積得很深了吧。他很壽長,多年勤勉修持,可以消除不少罪障。世間原有身分高貴、學問淵博的人,然而對於塵世濁慮,習染亦深,故雖曰賢慧,亦甚有限,總不及這位道人的清高。他對於佛道造詣極深,而為人又頗有風趣。他沒有高僧那種解脫塵世的態度,然而內心純淨無垢,直通淨土。何況現在已經心無掛礙,便可完全脫離俗世了。我若能隨意行動,頗想悄悄地前去探望他呢。」明石夫人說:「據說他現已離棄原來的住處,遁入鳥聲也聽不到的深山中去了。」源氏說:「如此說來,這是他的遺言了!有否通過消息?師姑老太太想必悲傷不堪吧。須知夫妻之情,比父女之誼深切得多呢。」說著流下淚來。隨後又說:「我年紀大起來,漸漸瞭解種種人情世故之後,想起了道人的風貌品質,便覺得怪可思慕。何況師姑老太太與他結髮情深,這別離該是多麼傷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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