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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新菜(12)


  賀宴在秋好皇后所居西南院中舉行,室中裝飾十分富麗,凡事與月前紫夫人祝壽時無大變更。對上級官員的賞賜,依照正月初二宮中「大饗」的辦法。賞賜諸親王的,特用女子衣裝;賞賜未任參議的四位官員、五位大夫及普通殿上人的,是一套白色女用常禮服;此外各賜纏腰綢絹。皇后為源氏制的裝束精美絕倫,其中有名的玉帶與寶劍,是皇后的父親前皇太子傳下來的遺物,睹物懷人,又深感慨。凡古來蓋世無雙的名物,現已集中於此,真乃盛大的慶祝。古代小說中,往往鄭重其事地列舉贈人的禮品。但現在這些高貴人物之間的酬酢,非常繁雜,多不勝數,故略而不書。

  冷泉帝既已發心為源氏祝壽,不肯就此作罷,便叮囑中納言夕霧,叫他出面主辦。這時候右大將因病辭職。冷泉帝為欲使這壽宴添喜,突然晉封夕霧為右大將。源氏聞之甚喜,但也表示謙遜,他說:「如此突然晉升,榮幸實已過分,我覺得太早了。」夕霧便在他的繼母花散裡所居東北院中安排壽宴。雖說是家宴,但今日乃奉聖旨,故儀式特別隆重。各處饗宴,皆由宮中內藏寮及穀倉院辦理。屯食仿照宮中式樣,由頭中將奉旨辦理。參與慶祝的有親王五人,左右大臣、大納言二人,中納言三人,參議五人,殿上人照例有冷泉帝身邊的、皇太子身邊的和朱雀院身邊的,不參與者絕少。源氏的座位及用品,均由冷泉帝詳細吩咐太政大臣置辦。太政大臣本人亦奉旨參與慶祝。源氏誠惶誠恐地就座受賀。太政大臣的座位與正屋中源氏的座位相對。這位太政大臣容貌清秀,身材魁偉,春秋鼎盛,具足富貴之相。主人源氏則青春永駐,依然是昔年的源氏公子。屏風四疊,是皇上御筆,淡紫色中國綾子上的墨畫,美妙不可言喻。比較起漂亮的彩色春秋風景畫來,這屏風上的墨色光采逼人,不可同日而語。想起了皇上御筆,自然更覺可貴。盛裝飾物的櫃子、絃樂器、管樂器等,皆由宮中藏人所供應。

  新任右大將夕霧,威勢比往日更加盛大了。因此今日的儀式自然特別隆重。冷泉帝所賜禦馬四十匹,由左右馬寮及六衛府官人從上方順次牽下來,並列在庭前。其時日色已暮,照例表演《萬歲樂》、《賀皇恩》等舞樂。但只是應名而已,不久舞罷,堂上就開始管弦之會。因有太政大臣在場,這管弦合奏特別出色,諸人無不用心獻技。琵琶照例由螢兵部卿親王彈奏。此人對無論何事都很擅長,世間少有其例,無人比得他上。源氏彈七弦琴,太政大臣彈和琴。源氏多年不曾聽賞太政大臣的和琴了,想是因此之故,今日聽來覺得特別優美。於是他自己也就在七弦琴上大顯身手,毫無保留。兩人都奏出異常優美的音樂。彈畢,兩人共話往事,說到今日情狀:親戚之誼既深,友愛之情又厚,萬事無不和睦商量。話語投機,心情舒暢,便舉杯痛飲。逸興源源而來,無有已時。二人醉後感傷,流淚不止。

  源氏奉贈太政大臣的禮物,是優良的和琴一張,又添太政大臣所喜愛的高麗笛一支,還有紫檀箱一具,內裝各種中國書籍及日本草書假名手本。派人追上車子,當面呈上。源氏領受御賜馬匹時,右馬寮官人奏出高麗樂,聲甚宏壯。犒賞六衛府官人的物品,由右大將夕霧頒發。源氏崇尚簡略,故凡大規模設施,此次一概謝絕。然而冷泉帝、皇太子、朱雀院、秋好皇后,以及其次諸人,情緣深厚,身分高貴,各方面都很體面,因此這壽宴還是辦得十分光采。源氏只有夕霧一個兒子,膝下寂寥,未免美中不足。但夕霧才華出眾,聲望特高,其人品無人能及。回思他的母親葵夫人和秋好皇后的母親六條妃子積下深恨重怨,互相爭執計較,但兩人的後代現今都很榮貴,可見世事變化莫測也。這一天奉呈源氏的服裝等物,由本院花散裡夫人監製;犒賞品及其他事務,由三條院雲居雁夫人備辦。六條院內逢時逢節的盛會,即使是私家宅內的趣事,花散裡夫人也從不參與,只當作別家的事聽人說說而已。所以無論有何盛會,她總以為自己沒有資格參加進去當重要角色。但今天只因她與右大將有母子之緣,所以頗受重視。

  臘盡春回,新年又到。明石女禦的產期迫近了,故自正月期日開始,不斷誦經,以祈禱安產。舉辦法事的寺廟,其數不可勝計。源氏從前見過葵夫人因產而死,故對此事非常害怕,心甚憂慮。紫夫人不曾生產,一方面說來是一件憾事,而且眼前寂寞;但另一方面說來,又是一件幸事。且明石女禦年齡還很幼小,生產是否平安,他早已非常擔心。到了二月裡,明石女禦的氣色大有變化,身上頗感痛苦,大家心中惶恐不安。陰陽師進言:為謹慎計,宜遷居他處。但倘遷居六條院外,則相隔太遠,很不放心。於是決定遷往明石夫人所居西北院中廳的廂屋。這裡的廂屋只有兩大間,外面圍著走廊。立刻在這裡修建法壇,聘請許多道行高深的僧人來,大聲念經祈禱。母親明石夫人想起此事之安危與自己命運之窮通有關,心中非常焦灼。

  出家為尼的外祖母,現已十分衰老。她能夠看見這個貴為女禦的外孫女,似覺身在夢中,立刻走近去親近她。明石夫人多年來在宮中陪伴女禦,卻並未將明石時代的舊事詳細告訴她。但這老尼姑由於不堪其樂,一到女禦身邊,就淌著眼淚,用顫抖的聲音把陳年舊事講給她聽。女禦起初覺得此人奇怪,有些可厭,只管盯著她看。繼而想起自己原有這樣的一個外祖母,就姑且聽她講講。後來終於很親近她了。老尼姑把女禦誕生時的光景和源氏謫居明石浦時的情況講給她聽,又說;「主君即將離明石浦返京都時,我們大家都很惋惜悲傷,以為緣足於此,今後不得再見了。豈知貴女誕生,使我們都交了好運,這宿世因緣真可感謝啊!」說到這裡,簌簌地流下淚來。明石女禦想到:「這些舊事實在令人感動。要不是這位老外祖母說給我聽,我永遠不會知道自己的身世了。」也啜泣起來。繼而又想:「如此說來,象我這樣身分的人,本來是不該公然身居高位的。全靠紫夫人教養和栽培,外人對我不敢十分輕視。我一向自以為高貴無比,在宮中時目空一切,盛氣淩人,恐怕世人都在背後咒駡我吧。」此時她才明白了自己的身世。她的生母身分稍稍低微,她原是知道的。但她自己誕生時的情況,和如此遼遠的窮鄉僻壤,她一向不知。這大約是太嬌養之故,但亦可謂太不懂事了。

  她又從老尼姑口中聽到:外祖父明石道人現在已同仙人一樣,度著遺世獨立的生活。她覺得很可憐,東思西想,心緒繚亂。正在沉思愁歎之時,明石夫人進來了。這一天舉行法會,各處僧眾雲集,院內喧嘩擾攘。女禦身邊侍女也很少有,只有這老尼姑得其所哉地挨近在女禦身旁。明石夫人看見了,說道:「呀,這算什麼樣子呢!應該躲在短屏後面才是。風很大,常常吹動門簾。外面從隙縫裡望得見的。象醫師一般挨近身旁,太不知趣了。」她覺得不大好看。老尼姑自以為神氣十足地坐著,樣子並不難看。加之年已老耄,兩耳重聽,看見女兒向她說話,只是側著頭問:「啊,什麼?」其實這老尼姑年齡並不甚高,今年六十五六歲。尼僧打扮十分整潔,氣品也很高尚。不過現在淚水滿眶,眼皮紅腫,樣子有些古怪。明石夫人猜想她正在把舊事講給女禦聽,心中不免著慌,便說道:「你們在講從前那些無聊的事麼?只怕記憶不清,胡說亂道,把從前的事說得奇離古怪。那時的事真象做夢一般了。」她微笑著看看女禦,但見她眉清目秀,嬌豔可愛,只是比平日沉靜得多,似乎心事重重的樣子。明石夫人對於女禦,不當作女兒看待,只覺得是一位可敬的貴人。她生怕老尼姑對女禦講了許多辛酸的舊事,致使她心情煩亂。她本想等女禦將來當了皇后,然後把往事告訴她。現在提早告訴了她,雖然不致使她傷心失望,但得知自己的出身如此,總會使她掃興的吧。

  誦經祈禱完畢,僧眾退出了。明石夫人端了一盤水果過來,對女禦說;「吃點兒水果吧。」她想借此替她解悶。老尼姑眼巴巴地望著女禦,覺得這容姿實在端麗可愛,禁不住淚水直流。她的嘴奇形怪狀地張開,表示歡笑,然而眼角淚淋,一股哭相。明石夫人覺得實在難看,向她使個眼色,但老尼姑滿不在乎,吟詩道:

  「老尼偶到神仙窟,

  莫怪尊前喜淚淋。

  即使在古代,對於象我這樣的老人也是恕罪的。」明石女禦便向硯旁取一張紙,寫道:

  「欲乞老尼當嚮導,

  天涯海角訪茅庵。」

  明石夫人也忍不住了,啜泣著吟道:

  「身居明石離人世,

  神往京華念子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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