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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少女(5)


  內大臣聲言即將出門。走出房間,卻偷偷地鑽進了他所寵愛的一個侍女房中,和她密談了一會,又縮緊了身子悄悄地溜出去。半途上聽見有人在暗處竊竊私語,覺得奇怪,傾耳一聽,原來是侍女們正在議論他。但聞一人說:「他自己以為賢明,但世間父母總是糊塗的。你瞧吧,不久就會出毛病,常言道:『知子莫若父。』這句話其實是瞎說。」她們在譏笑他。內大臣想道:「原來真有這般醜事,果然不出所料!我以前並非不提防到,但念兩個都還是孩子,就疏忽了。世事真難辦啊!」他這才明白了情況。但並不聲張,悄悄地出去了。前驅者簇擁大臣登車後,高聲喝道。侍女們相與言道。「咦,老爺到這時候才動身呢。不知道他躲在什麼地方。到了這年紀還要偷偷摸摸。」适才議論他的兩個侍女說道:「剛才飄來一陣濃烈的衣香,我們還道是夕霧少爺走過,原來是老爺!啊呀,糟糕!我們剛才說的話恐怕被他聽到了!這位老爺脾氣很暴躁呢。」大家不免擔心。

  內大臣一路上想道:「讓他們結婚,也並不是一件十分乖異的壞事。然而姑表姐弟成親,這因緣太平凡了。外人也要議論。況且源氏強把我女兒弘徽殿女禦壓倒,我很氣憤,正指望這雲居雁入宮伺候太子,也許能壓倒他人,為我爭這口氣呢。真可恨啊!」源氏和這內大臣的交情,自昔至今,大體上很和睦。但在權勢方面,兩人一向有爭執。內大臣回想過去吃的虧,不免心中氣憤。因此這天晚上不能安枕,直到天明。他推想太君一定知道兩人之事,但因過分溺愛這孫女與外孫,故一切聽其所為。回想起那兩個侍女的議論,覺得實在可惡可恨,弄得他心緒不寧。這個人性情有些剛強,行為每多鋒芒,因此有了心事,不能自製。過了兩天之後,他又前去參謁太君。太君看見這兒子常來請安,覺得甚可嘉許,心中非常高興。她的頭髮象尼姑一般剪短,身穿一件嶄新的紮服。雖然是兒子,但終是一位內大臣,也得客氣些,因此太君坐在帷屏裡面接待他。內大臣心情不快,對母親說:「兒子今天來此參謁,心中很不自在。想到這裡的侍女們多麼看不起我,甚是畏縮。兒子雖然不肖,但只要生在這世上,始終不離母親左右,決不違背尊意。然而為了這個不良的小女為非作歹,致使我不得不怨恨母親。本來不須如此怨恨,然而終於忍耐不住。」說著,舉手拭淚。太君吃了一驚,那化妝得很漂亮的臉忽然變色,眼睛也睜大了,問道:「究竟為了何事,我活到這麼大年紀,還要受你怨恨?」

  內大臣也覺得太唐突了,連忙說明:「兒子將此幼女奉托太君撫養,自己一向不曾稍盡為父之責。只因欲為長女爭取女禦地位,使她冊立為後,用盡苦心,誰知遭到失敗。兒子雖不撫育幼女,但深信太君教養有方,故甚放心。豈料發生此意外之事,實甚遺憾!夕霧雖然學識淵博,名重天下,但倘草草不擇,就近攀姑表之親,外人亦將譏笑為輕率。即使微賤之人,亦不屑為此。此事於夕霧亦甚不利。為夕霧計,不如另擇高貴而非近親之家,做個乘龍快婿,方為榮華之舉。若就近結親,源氏太政大臣亦必不喜。太君即使欲令此二人結婚,亦不妨先將情由示知,以便多作準備,亦可使排場稍稍體面。如今任幼者之所欲為,不加管束,實在令人痛心啊!」太君做夢也不曾想到,覺得此事實出意外,答道:「你這番話,亦屬有理。但我全然不知這兩人有何打算。如果真有其事,我比你更加痛心呢。你要我與他們共負此罪,我心實甚不甘。自從你將此小女交我撫養之後,我特別疼愛她。凡你所不曾注意之事,我也獨自仔細考慮,務求將她養成優秀之人。二人年齡如此幼稚,而為長上者溺愛徇情,若謂聽其苟且結合,則萬無此理!我且問你:你是從誰口中聽來的?輕信惡人之言而肆意責人,萬萬不可!倘無事實根據,豈非毀壞別人名譽麼?」內大臣答道:「不敢,決非毫無根據。尊處諸侍女皆在背後評議譏笑呢。此事實甚遺憾,且又深可擔心。」說罷,告辭而去。

  知道實情的人,對此深表同情。那天晚上悄悄譏評的那兩個侍女,心中更是難過,大家唉聲歎氣,悔不該私議此種隱事,以致惹起口舌。雲居雁本人則一概不知,依然天真爛漫。父親向她房中窺探一下,看見她那模樣非常可愛,又覺得此人甚是可憐。他埋怨乳母等人說:「我常說她年紀還小,卻想不到她竟是如此不懂事理。還一味希望她成人出世呢!我實在比誰都糊塗了!」乳母們無言可答,只是私下議論:「此種事情,其實並不希罕。即使是尊貴無比的帝王家的女兒,也不免犯此種過失。舊小說裡常有此種事例。這往往是知道兩人心情的人巧覓機會,暗中拉攏的。但我們這裡的兩個,多年來朝夕共處,年齡又很幼稚,加之有老太太一手照拂,我們怎麼可以越俎代庖,出來把他們隔離呢?因此我們便疏忽了。但從前年起,老太大對他們的態度也顯然變更,不讓他們朝夕共處了。有的孩子品行不良,也會巧覓機會,偷偷地幹些大人的勾當。但夕霧少爺為人正直,我們做夢也想不到他會胡行亂為,如今竟有此事,真乃出人意外。」說著,私下歎息。

  內大臣又對乳母和侍女們說:「好了,不必再提了。你們暫時不可將此事洩露出去。雖然對外終是瞞不過的,但你們聽到時必須竭力辯解,說明決無此事。我即日就要叫小姐遷居到我私邸內。對老太大,我不免抱怨。你們幾個人呢,想來總不會希望有此種事情的吧。」侍女們知道他不怪她們,愁歎之中又感到歡喜,便討好他:「我們當然不希望有此種事情!我們還擔心被大納言老爺①得知呢。我們覺得夕霧少爺雖然品貌俱全,終究只是一個臣下,有什麼可貴呢?」

  雲居雁的態度完全是一個小孩。父親對她勸說了千言萬語,她也不聽從,弄得父親哭了起來。他只能私下和幾個可靠的侍女商量:「有何辦法可使小姐不致埋沒一生呢?」他只管抱怨太君。太君對孫女和外孫都很疼愛。而對夕霧大概疼愛更甚吧,看見他這點年紀已經懂得愛情,覺得可喜,卻怪內大臣所說的話不通情理。她想:「何必如此大驚小怪!內大臣對雲居雁本來不很關懷,並不想好好地教養她,使她將來入宮。大約後來看見我如此重視她,才發心要她入宮當皇太子妃吧。如果這希望落了空,命裡註定要嫁給臣下,那麼除了夕霧之外,哪有更強的人呢?無論從相貌、姿態哪一方面說來,有誰趕得上夕霧呢?照我看來,他娶雲居雁是委屈的,應該和身分更高的人攀親才是。」想是對夕霧疼愛太甚之故吧,她也怪怨內大臣了。內大臣如果知道了她的心思,一定更加恨她。

  夕霧不知道別人正為了他而鬧得天翻地覆,管自前來探望太君。前夜他來此,為了人目眾多,不能與雲居雁密談心事,今天比往日相思更苦,便在晚上來了。太君往日看見外孫來了,總是歡天喜地,笑逐顏開,今天忽然板起面孔說話了。她對夕霧說:「為了你的事,你舅舅恨煞了我,我好為難啊!你胡思亂想,教別人懊惱,真不應該!我本來不想談此種事情,不談又怕你不明白。」夕霧本來懷著鬼胎,立刻猜測到了,紅著臉答道:「究竟為了何事?我近來籠閉一室,靜心讀書,久無機會參與人群,並未得罪舅舅呢。」他說時滿面羞澀。大君很可憐他,說道:「不必談了,總之你以後小心謹慎就是了。」說到這裡為止,以後便談別的事情。

  夕霧想起今後與雲居雁通信更加因難了,心中甚是悲傷。太君勸他進餐,他一點也吃不下,好象已經睡著了的樣子。其實他心中一直忐忑不安,等到夜深人靜之後,偷偷地去拉通向雲居雁房間的紙隔扇。這紙隔扇一向不鎖,今天卻鎖住了,房間裡一點人聲也沒有。他覺得十分沒趣,便靠著紙隔扇坐下來。雲居雁也還不曾睡著,她躺在那裡傾聽夜風吹竹的蕭蕭聲,又遙聞群雁飛鳴之聲,小小的芳心也感到哀愁,便獨自吟唱古歌:「霧濃深鎖雲中雁,底事鳴聲似我愁?」①那嬌滴滴的童聲非常可愛。夕霧聽了心中焦灼起來,便在門邊低聲叫道:「把這門開開!小侍從在這裡麼?」然而沒有人回答。小侍從者,是乳母的女兒。雲居雁聽見夕霧的叫聲,知道剛才獨自吟唱古歌,已被他聽到了,覺得很難為情,只管無端地把臉躲進被窩裡去。她隱約地感到心中情思萌動,自己覺得討厭。乳母等就睡在旁邊,深恐驚醒她們,身體一動也不敢動。兩人隔著紙隔扇,各自無言。夕霧獨自吟道:

  「夜半呼朋啼雁苦,

  風吹蘆荻更增愁。」

  便覺這愁深深地沁入肺腑。他回到太君房中,深恐頻頻歎息,驚醒了她,只得睡下,一夜心緒不寧。

  ①此古歌見《河海抄》所引。此人稱為雲居雁,即根據此古歌。日文「雲居」即「雲中」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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