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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槿姬(2)


  源氏內大臣回家,滿腹懊惱,一夜不能入睡,只管胡思亂想。早晨起來,叫人把格子窗打開,坐在窗前閑看早晨的霧景。但見霜枯的秋草之中,有許多槿花到處攀纏著。這些花都已形容枯萎,顏色衰褪了。他就叫人折取一枝,送給槿姬,並附信道:「昨日過蒙冷遇,教我無以為顏。你看了我狼狽歸去的後影,可曾取笑?我好恨呀!不過我且問你:

  昔年曾贈槿①,永不忘當初!

  久別無由見,花容減色無?

  但我尚有一點指望:我長年相思之苦,至少要請你體諒!」槿姬覺得這封信措詞謙恭可憐,倘置之不復,未免太乏情趣。眾侍女便取過筆硯來,勸她作複。複書上寫道:

  「秋深籬落畔,苦霧降臨初;

  槿色凋傷甚,花容有若無。

  將我比作此花,實甚肖似,使我不禁墮淚。」書中僅此數語,並無何等深情。但源氏內大臣不知何故,捧書細讀,手不忍釋。信紙青灰色,筆致柔嫩,非常美觀。凡贈答之詩歌函牘,往往因人物之品格及筆墨之風趣得以遮醜,在當時似乎無甚缺陷,但後來一經照樣傳抄,有的令人看了就要皺眉。因此作者自作聰明地引用在本書中的詩歌函牘,有傷大雅的想必甚多。

  ①日文的「槿」亦作牽牛花解釋。槿姬之名即由此而來。


  源氏公子自己覺得:現在再象青年時代那樣寫情書,甚不相稱。但回想槿姬向來取不即不離的態度,終於至今不曾玉成好事,又覺得決不肯就此罷手。便恢復勇氣,重新向她熱烈求愛。他獨自離居在東殿裡,召喚宣旨前來,和她商量辦法。槿姬身邊的侍女個個多情,看見毫不足道的男子都要傾心,何況對源氏公子。看那極口讚譽的樣子,簡直要鑄成大錯呢。至於槿姬自己呢,從前年輕時代尚且凜不可犯,何況現在雙方年齡增長,地位也高了,豈肯作那種風流韻事?她覺得即使偶爾在通信中吟風弄月,亦恐世人譏評為輕薄。源氏公子覺得這位小姐的性情全同昔年一樣,毫無改變,實在異乎尋常。這真是希罕,又是可恨!

  此事終於洩露出去。世人紛紛議論:「源氏內大臣愛上前齋院了。五公主也說這二人是天生一對。這真是一段門當戶對的好因緣呵!」這些話傳入紫姬耳中,起初她想:「如果真有此事,他總不會瞞我。」後來仔細觀察,發見公子神色大變,常常若有所思,神不守舍。她這才擔心起來:「原來他已相思刻骨,在我面前卻裝作若無其事,說起時也用戲言混蒙過去。」又想:「這槿姬與我同是親王血統,但她的聲望特別高,一向受人重視。如果公子的心偏向了她,於我甚是不利呢。我多年來備受公子寵愛,無人能與我比肩,幸福已經享慣了。如今若果被他人壓倒,豈不傷心!」她暗自悲歎。繼而又想:「那時即使不完全忘卻舊情而與我絕交,也一定很看輕我。他那自動愛護我、多年來照顧我的深情厚意,必將成為無足輕重,有無皆可了。」她左思右想,心緒惱亂。倘是尋常小事,不妨向他發洩幾句不傷感情的怨言。但這是一件關係重大的恨事,所以不便形之於色。源氏公子只管枯坐窗前,沉思瞑想,又常常在宮中住宿。一有空閒,便埋頭寫信,好象這就是他的公務。紫姬想:「外間的傳說果然不是虛言!他的心事也該多少透露一點給我才是。」為此心緒一直不寧。

  是年冬天,因在尼姑藤壺母后喪服之中,宮中神事一概停止。源氏公子寂寞無聊之極,照例出門去訪問五公主。此時瑞雪紛飛,暮景異常豔麗。日常穿慣的衣裳上,今天衣香熏得特別濃重,周身打扮也特別講究。心情脆弱的女子看見了,安得不愛慕呢?他畢竟還得向紫夫人告辭,對她言道:「五姑母身上不好,我想去探望一下。」他略坐一會,但紫姬對他看也不看一眼。她管自和小女公子玩耍,那側影的神色異乎尋常。源氏公子對她說:「近來你的神色很古怪。我又不曾得罪你。只是想起『彼此不宜太親昵』①這句古活,所以常常離家往宮中住宿。你又多心了。」紫姬只回答一聲「太親昵了的確多痛苦」,便背轉身去躺下了。源氏公子不忍離開她而出門去。但是已經有信通知五公主,只得出去了。紫姬躺著尋思:「我一向信任他,想不到夫妻之間會發生這種事情。」源氏公子穿的雖然是灰色的喪服,但是色彩調和,式樣稱體,非常美觀。映著雪光,更是豔麗。紫姬目送他的後影,心念今後這個人倘使真個舍我而去,何等可悲呵!便覺憂傷不堪。

  ①古歌:「彼此不宜太親昵,太親昵時反疏闊。」見《源氏物語注釋》所引。


  源氏公子僅用幾個不甚觸目的家臣為前驅。對左右說:「我到了這年紀,除了宮中以外,竟懶得走動了。只是桃園邸內的五公主,近來境遇孤寂。式部卿親王在世之時,曾經托我照顧她。現在她自己也曾請求我。這也確是難怪的。」左右之人私下誹議:「天哪!他那多情多愛的老毛病始終難改呢。真是白璧之瑕了!但願不要闖禍啊!」

  桃園宮邸的北門,雜人進出頻繁。公子倘也走這門,似乎太輕率了。他想走西門進去,但西門一向緊閉。便派人進去通報五公主,請她開西門。五公主以為源氏公子今天不會來訪,聞訊吃了一驚,立刻叫人去開門。管門的人冷得縮頭縮腳,慌慌張張地前往開門。那門偏偏不易打開。這裡沒有別的男傭人,他只得獨自用力推拉,嘴裡發牢騷:「這個鎖鏽得好厲害!怎麼也開不開!」源氏公子聽了,不勝感慨。他想:「親王逝世,還是昨今之事,卻似乎已曆三年了。眼看世變如此無常,但終於舍不了這電光石火之身,而留戀著四時風物之美,人生實甚可哀!」便即景漫吟:

  「曾幾何時荒草長,

  蓬門積雪斷垣傾。」

  許久門才打開,公子便進去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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