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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明石(5)


  筆跡與書法都很出色,絲毫不劣于京中貴族女子。源氏公子看了這明石姬的書柬,想起京中的情況來,覺得和此人通信頗有興趣。但往還太勤,深恐外人注目,散佈流言。於是隔兩三天通信一次。例如寂寞無聊的黃昏,多愁多感的黎明,便藉口作書。或者推量女的亦有同感的時候,寄信慰問。明石姬每次回信,都不無適當之語。源氏公子想像這女子的風韻嫻雅的品質,覺得不見一面不甘罷休。然而良清每次說起這女子,總表示「此人屬我」的神情,令人不快。況且他已經苦心追求了多年,今我當面攫取,使他失望,又覺對他不起。左思右想,最好對方主動,移尊就教,我不得已而接受,如此最為妥當。然而那女的比故作姿態的貴族女子更為高傲,決不肯毛遂自薦,教人奈何不得。於是雙方對壘,競賽耐性,如此因循度日。

  忽然想起了京中的紫姬,如今西出陽關,隔離更遠,思慕之心更切了。 有時心緒不佳,想道:「怎麼辦呢?真是古歌所謂『方知戲不得』①了。索性悄悄地把她迎接到這裡來吧。」繼而又想:「無論如何,總不會經年累月地離居。如今豈可再作引人物議之事?」便鎮靜下來。

  ①古歌:「欲試忍耐心,戲作小離別,暫別心如焚,方知戲不得。」見《古今和歌集》。


  且說這一年,宮中常常發生不祥之兆,變異之事接連而起。三月十三日,雷電交加、風雨狂暴之夜,朱雀帝做一個夢,看見桐壺上皇站在清涼殿正面的階下,臉色非常不快,兩眼注視朱雀帝,朱雀帝默不作聲,肅立聽命。桐壺上皇曉諭的話甚多,主要的似乎是關於源氏公子之事。朱雀帝醒來,非常恐怖,又很悲痛,便把這夢稟告弘徽殿大後。太后說:「風雨交作、天氣險惡之夜,晝間所思之事,往往入夢。此乃尋常之事,不必擔心。」大約是夢中與父皇四目相射之故,朱雀帝忽然患了眼疾,痛苦不堪。宮中及弘徽殿內便大辦法事,祈禱眼疾早愈。

  正在此時,太政大臣①亡故了。照年齡而論,此人之死原不足怪。然而除了此人之外,死亡疾病等事接踵而起,四境人口不寧。弘徽殿太后想不到也生起病來,身體日益衰弱。朱雀帝不勝憂傷。他想:「源氏公子蒙無實之罪,受沉淪之苦。此天災定是政令不公的報應了。」便屢次向母后啟請:「如今可以賜還源氏的官爵了。」太后答道:「現在就恢復官爵,世間必說此舉輕率。凡獲罪去京的人,不滿三年即便赦罪,必遭世人非議。」她堅意諫阻。但在這多方顧慮的期間,她的病勢日漸深重了。

  ①即前右大臣,弘徽殿太后的父親。


  且說明石浦上,年年每屆秋季,海風異常淒厲。源氏公子獨處孤眠,痛感寂寥之苦,便時時向明石道人催促:「好歹想個辦法,賺你家小姐到這裡來吧。」他自己不肯前往求見。而明石姬亦決不願自動來訪。她想:「身分極卑的鄉下姑娘,才會受暫時下鄉的京都男子的誘惑,而輕率地委身求愛。我豈是此等人可比?像源氏公子那樣的人,本來不把我們這種人看在眼裡。我若與他苟合,將來定多痛苦。父母抱著高不可攀的願望,因而在我深閨待字之年,不管是否門當戶對,一味好高,希圖將來幸福;但倘真成事實,一定反而悲哀,後悔莫及。」又想:「我所希望的,只是當他客居此浦期間,互通音信,倒是風流韻事。年來久聞源氏公子大名,常思有緣遙見一面。今固意外之事,來此意外之海濱,我等雖然隔遠,亦得隱約拜仰顏色。他那蓋世無雙的琴聲,我等亦得因風聽賞。他那晨夕起居之狀,我等亦得確實聞知。而像我這樣微不足道之人,亦得猥蒙存問。——但能如此,在我這個廁身漁樵之間而將與草木同朽的人看來,已是莫大之幸福了。」這樣一想,更加覺得自身低微可恥,決不夢想進一步親近源氏公子了。

  她的父母呢,迎接公子來此之後,似覺年來祈願已經成遂。但倘貿然將女兒嫁與,而結果公子看她不起,此時做父母的將何等悲傷!如此一想,又覺深可擔心。對方雖是傑出之人物,但女兒倘做了棄婦,何等悲痛,何等不幸!盲目信仰眼睛看不見的神佛,而不考慮對方的性情與女兒的宿命,真乃孟浪之舉!——如此反復思量,但覺心迷意亂。

  源氏公子常常對明石道人說:「我聽了近來的濤聲,便想聽賞令媛的琴音。不是這個季節,琴音再妙,也覺索然乏味。」明石道人聽了這話,忽然下了決心。他悄悄地揀個吉日,不管夫人猶豫不決,也不教眾徒弟知道,獨自用心設計,把房室裝飾得輝煌燦爛。於十三之夜皓月初升之時,吟著古歌「良宵花月真堪惜,只合多情慧眼看」①,請公子駕往山邊內宅。源氏公子覺得他有些風流自得,但仍換上常禮服,整飾一番,于夜深時出發。道人早已準備著華麗的車輛。但公子嫌其招搖,不坐車子,乘馬而行。隨從的只有惟光等數人。赴內宅須繞道海邊,轉入山路,行程稍遠。一路上賞玩浦上各處景色,眺望應與戀人共看的海灣月影,首先想起了可愛的紫姬,但願就此策馬直赴京都。便獨自吟詩:

  「我馬應隨秋夜月,

  暫遊玉宇見嫦娥。」

  ①此古歌載《後撰集》。


  明石道人山邊的內宅,庭中花木繁茂,佈置富有雅趣,是一所很漂亮的住屋。海濱的本邸建造得富麗堂皇,這山邊的內宅則精緻而幽靜。源氏公子推想這位小姐住在這地方,風雨晦明定多感慨,不禁深為同情。附近建著一所「三昧堂」,是居士修行之所,鐘聲隨著松風之聲飄來,有哀怨之感。生在岩石上的松樹,亦多優美之姿。庭前蒼草叢中,秋蟲唧唧齊嗚。源氏公子各處都看到了。

  小姐所居之屋,建造得特別講究,一旁的板門略開一縫,以便月光射入。源氏公子便走進去,說了一些話。明石姬不願意如此迫近地接見,狼狽起來,只是唉聲歎氣而並無親近之色。源氏公子想:「架子好大呵!從來很難說服的千金小姐,一經我如此迫近地求愛,沒有不軟下來服從我的。現在我倒了黴,所以要受女人侮辱了。」心中好生悲傷!但念如若蠻不講理,強要求歡,則違背自己的本意;倘說不動她的心,認輸退卻,則又被人取笑。此時他那逡巡愁恨的模樣,真是明石道人所謂「只合多情慧眼看」了。

  近處帷屏上的帶子觸碰了箏弦,錚錚有聲。想見她剛才隨意彈箏時室內零亂的模樣。源氏公子覺得很有意思,便隔簾對小姐開言道:「久聞小姐彈箏妙手,但願一飽耳福,不知能賜金諾否?」接著又說了許多話,並吟詩道:

  「癡心欲得多情侶,

  慰我浮生若夢身。」

  明石姬答道:

  「儂心幽暗如長夜,

  是夢是真辨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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