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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葵姬(5)


  源氏公子見葵姬分娩,大小平安,心中稍稍安寧。但想起那活人魂靈不問自招的怪事,甚是懊惱。他久不訪問六條妃子,覺得對她不起。但念倘使和她見了面,有何話可說呢?心情一定不快。為她著想,也使她反而為難。左思右想,終於不去探訪,但寫了一封信去。

  葵姬生了這一場大病之後,身體自然十分虛弱,大家很擔心,認為不可疏忽。源氏公子也認為理應如此,守著病人,足不出戶。葵姬身上還很不舒服,不能象平日那樣和源氏公子晤談。新生的嬰兒相貌異常端正,源氏公子對他的寶愛,當非尋常可比。左大臣覺得萬事如意稱心,十分歡喜,只是葵姬身體尚未痊癒,不免擔心。但念此次病勢如此沉重,當然不會立刻複健。因此並不十分著急。

  新生的嬰兒眉清目秀,非常肖似東宮太子。源氏公子看了,立刻想起太子,思念之極,不能再忍,想進宮去看看他。便在簾外對葵姬抱怨道:「我久不進宮,心甚掛念,今日頗思去走一道。但有話想和你面談,隔簾傳語,豈不太疏遠麼?」侍女們勸請葵夫人:「夫婦之間,不須拘謹小節。夫人雖然病體衰弱,膏沐不施,但和公子見面,何必隔簾?」便在夫人臥處旁邊設一坐位,請源氏公子進來。兩人就對面談話。葵姬時時對答,但因病後衰弱,頗感吃力。源氏公子回想前日瀕於死亡時那種模樣,覺得現在好似身在夢境,便共談病勢沉重時種種情況。忽然想起那天這氣息奄奄之人突然魂靈附體、侃侃而談時那種怪相,心中恐怖起來。對她說:「唉,要談的話實在多,不過你現在身體還弱,應該靜養。」便勸她服湯藥。眾侍女睹此光景,都很高興,想道:「不知他幾時學會看護病人的。」葵姬這個絕色美人,現在為病魔所困,玉容消減,精神若有若無,那躺著的樣子實在非常可愛可憐!那濃豔的頭髮一絲不亂,雲霞一般堆在枕上,美麗之極!源氏公子異常感動,凝眸注視,心中想道:「年來我為了何事而對她感到不滿呢?」便對她說:「我進宮去,參見了父皇,立刻回來。我們能夠這樣地促膝談心,我真高興!近來岳母常常陪伴著你,我倘來得太勤,深恐她怪我不體諒病人,因此我不便多親近你,心中很痛苦。但願你身體漸漸好起來,我們便可回到本來的房間裡去同居。多半是岳父母太鍾愛你,象小孩一般疼你,因此你的病不容易快好。」說罷便起身告辭。此時公子服裝異常鮮麗,葵姬躺著目送他,比平常格外熱情地注視。

  此時正是秋季「司召」①之期,京官任免,須在此時決定。左大臣也須入宮參與會議。諸公子希望升官,時刻不離左右,此時大家跟著左大臣入宮,諸人入宮之後,邸內人少,頓覺岑寂。正在此時,葵姬的病忽然轉劇,胸中喘咳,痛苦難當。不及向宮中通報,就斷氣了!

  噩耗傳來,左大臣及源氏公子等大吃一驚,慌忙退出,幾乎足不履地。原定這天晚上辦理「司召」,現在發生了這意外的故障,只得萬事中止了。

  ①秋季決定京官任免,名曰「司召」。春季決定地方官任免,名「縣召」。


  回到邸內,但聞哭聲震天。時值夜半,想邀請比叡山住持及諸僧眾來做功德,也急切難行。安產後雖然病體尚未複健,但是看來必無危險,因此大家都已放心。冷不防突然逝世,仿佛青天一個霹靂,邸內諸人都嚇喪了膽。此時各處吊客絡繹不絕地來了,家人無法對付,手忙腳亂,混亂不堪。諸親人哭泣之哀,旁人聽了也都肝腸斷絕!葵姬過去屢次被鬼怪所襲而一時昏迷,但後來漸漸蘇醒。家人疑心此次也會復蘇,因此枕頭也不移動,靜候了兩三天。然而容顏逐漸走樣,證明確已長逝。絕望之余,家人無不痛心疾首!源氏公子除了痛惜葵姬之死而外,又為六條妃子之事傷心,覺得人生於世,實甚無聊。關係密切的諸親友的殷勤吊慰,他也覺得毫不足貴了。

  桐壺院也很悲傷,鄭重地遣使弔唁。家中雖遭不幸,反而因此增加光彩,悲哀之中平添了歡喜,左大臣感激之余,流淚不絕。他聽從別人的勸告,為祈求女兒復活而舉行莊嚴隆重的法事,又歷盡無遺地施行種種救活的辦法。然而眼見得屍體已經腐爛,父母雖然癡心妄想地盼望,終不過是毫無希望地度日。到了無可奈何之時,只得將遺骸送往鳥邊野火葬場去。悲慟之事,不可盡述。

  鳥邊野的廣大原野上,擁滿了各處送葬人和各寺院念佛僧眾,幾無隙地。桐壺院自不必說,藤壺皇后及東宮太子等的使者,以及其他諸人的使者,都來鄭重地弔唁。左大臣悲傷之極,兩腳都站不起來,羞愧己身命窮,啼啼哭哭他說:「老夫如此高齡,身逢逆事,以致匍匐難行,何命途之舛!」眾人聞言,無不悲歎。這葬儀隆重盛大,喧擾了一夜。到了將近破曉,大家只得告別了這無常的骨灰而歸去。

  生死乃人世之常事。但源氏公子只見過夕顏一人之死,或所見不多,因此哭泣之哀,異乎尋常。時在八月二十過後,殘月當空,淒涼無限。左大臣在歸途上思念亡女,心情鬱結,愁眉不展。源氏公子看了,十分同情,益增悲戚,兩眼只管眺望天空,吟道:

  「麗質化青煙,和雲上碧天。

  夜空凝望處,處處教人憐。」

  源氏公子回左大臣邸後,全然不能成寐。他回憶葵姬年來模樣,想道:「為什麼我一直認為將來自能得她諒解,總是滿不在乎地任情而動,使得她心懷怨恨呢?她終身把我看作一個冷酷無情的薄悻郎,抱恨而死了!」他歷歷回想,後悔之事甚多,然而悔之晚矣!他穿上了淺黑色喪服,似覺身在夢境,想入非非:「如果我比她先死,她一定穿深黑色的喪服①吧。」遂又吟道:

  「喪衣色淡因遵制,

  袖淚成淵痛哭多。」

  吟罷親為念佛,態度異常優美。然後低聲誦經:「法界三昧普賢大士……」其莊嚴勝於勤修梵行的法師。

  源氏公子看到新生的嬰兒,想起古歌「若非剩有遺孤在,何以追懷逝世人?」②更加淚如泉湧了。他想:「這話果然說得是。倘使連這個遺孤也沒有,更加傷心了。」這也可聊以自慰。

  ①黑色之深淺,表示喪服之重輕(參第86頁注)。男女不平等的封建社會裡的制度,夫對妻喪服輕,妻對夫喪服重。

  ②此古歌見《後撰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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