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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桐壺(2)


  這一年夏天,小皇子的母親桐壺更衣覺得身體不好,想乞假回娘家休養,可是皇上總不准許。這位更衣近幾年來常常生病,皇上已經見慣,他說:「不妨暫且住在這裡養養,看情形再說吧。」但在這期間,更衣的病日重一日,只過得五六天,身體已經衰弱得厲害了。更衣的母親太君啼啼哭哭向皇上乞假,這才准許她出宮。即使在這等時候,也得提防發生意外、吃驚受辱。因此決計讓小皇子留在宮中,更衣獨自悄俏退出。形勢所迫,皇上也不便一味挽留,只因身分關係,不能親送出宮,心中便有難言之痛。更衣本來是個花容月貌的美人兒,但這時候已經芳容消減,心中百感交集,卻無力申述,看看只剩得奄奄一息了。皇上睹此情狀,茫然失措,一面啼哭,一面曆敘前情,重申盟誓。可是更衣已經不能答話,兩眼失神,四肢癱瘓,只是昏昏沉沉地躺著。皇上狼狽之極,束手無策,只得匆匆出室,命左右準備輦車,但終覺捨不得她,再走進更衣室中來,又不准許她出宮了。他對更衣說:「我和你立下盟誓:大限到時,也得雙雙同行。想來你不會舍我而去吧!」那女的也深感隆情,斷斷續續地吟道:

  「面臨大限悲長別,

  留戀殘生歎命窮。

  早知今日……」說到這裡已經氣息奄奄,想繼續說下去,只覺困疲不堪,痛苦難當了。皇上意欲將她留住在此,守視病狀。可是左右奏道:「那邊祈禱今日開始,高僧都已請到,定於今晚啟懺……」他們催促皇上動身。皇上無可奈何,只得准許更衣出宮回娘家去。

  桐壺更衣出宮之後,皇上滿懷悲慟,不能就睡,但覺長夜如年,憂心如搗。派住問病的使者遲遲不返,皇上不斷地唉聲歎氣。使者到達外家,只聽見裡面號啕大哭,家人哭訴道:「夜半過後就去世了!」使者垂頭喪氣而歸,據實奏聞。皇上一聞此言,心如刀割,神智恍惚,只是籠閉一室,枯坐凝思。

  小皇子已遭母喪,皇上頗思留他在身邊。可是喪服中的皇子留侍御前,古無前例,只得准許他出居外家。小皇子年幼無知,看見眾宮女啼啼哭哭、父皇流淚不絕,童心中只覺得奇怪。尋常父母子女別離,已是悲哀之事,何況死別又加生離呢!

  悲傷也要有個限度,終於只得按照喪禮,舉行火葬。太君戀戀不捨,哭泣哀號:「讓我跟女兒一同化作灰塵吧!」她擠上前去,乘了送葬的眾侍女的車子,一同來到愛宕的火葬場,那裡正在舉行莊嚴的儀式呢。太君到達其地,心情何等悲傷!她說得還算通情達理:「眼看著遺骸,總當她還是活著的,不肯相信她死了;直到看見她變成了灰燼,方才確信她不是這世間的人了。」然而哭得幾乎從車子上掉下來。眾侍女忙來扶持,百般勸解,她們說:「早就擔心會弄到這地步的。」

  宮中派欽差來了。宣讀聖旨:追贈三位①。這宣讀又引起了新的悲哀。皇上回想這更衣在世時終於不曾升為女禦,覺得異常抱歉。他現在要讓她晉升一級,所以追封。這追封又引起許多人的怨恨與妒忌。然而知情達理的人,都認為這桐壺更衣容貌風采,優雅可愛,態度性情,和藹可親,的確無可指責。只因過去皇上對她寵愛太甚,以致受人妒恨。如今她已不幸身死,皇上身邊的女官們回想她人品之優越、心地之慈祥,大家不勝悼惜。「生前誠可恨,死後皆可愛。」此古歌想必是為此種情境而發的了。

  ①位是日本朝廷諸臣爵位高低的標誌,從一位到八位(最低位)共三十級,各有正、從之分,四位以下又有上、下之分。女禦的爵位是三位,更衣是四位。追贈三位,即追封為女禦。


  光陰荏苒,桐壺更衣死後,每次舉行法事,皇上必派人弔唁,撫慰優厚。雖然事過境遷,但皇上悲情不減,無法排遣。他絕不宣召別的妃子侍寢,只是朝朝暮暮以淚洗面。皇上身邊的人見此情景,也都憂愁歎息,泣對秋光。只有弘徽殿女禦等人,至今還不肯容赦桐壺更衣,說道:「做了鬼還教人不得安寧,這等寵愛真不得了啊!」皇上雖然有大皇子侍側,可是心中老是記惦著小皇子,不時派遣親信的女官及乳母等到外家探問小皇子情況。

  深秋有一天黃昏,朔風乍起,頓感寒氣侵膚。皇上追思往事,倍覺傷心,便派韌負①命婦②赴外家存問。命婦於月色當空之夜登車前往。皇上則徘徊望月,緬懷前塵:往日每逢花晨月夕,必有絲竹管弦之興。那時這更衣有時彈琴,清脆之音,沁人肺腑;有時吟詩,婉轉悠揚,迥非凡響。她的聲音笑貌,現在成了幻影,時時依稀仿佛地出現在眼前。然而幻影即使濃重,也抵不過一瞬間的現實呀!

  韌負命婦到達外家,車子一進門內,但見景象異常蕭條。這宅子原是寡婦居處,以前為了輔育這珍愛的女兒,曾經略加裝修,維持一定的體面。可是現在這寡婦天天為亡女悲傷飲位,無心治理,因此庭草荒蕪,花木凋零。加之此時寒風蕭瑟,更顯得冷落淒涼。只有一輪秋月,繁茂的雜草也遮它不住,還是明朗地照著。

  ①京中武官有左右近衛、左右衛門、左右兵衛,共稱六衛府。近衛府負責警衛皇宮之門內,左右近衛府的長官稱大將,次官稱中將、少將,三等官稱將監。四等官稱將曹。左右近衛大將、中將等,略稱左近大將、右近中將、右大將、左中將等。中將、少將亦稱佐、助等。衛門府負責警衛皇宮之門外,左右衛門府的長官稱督,次官稱佐、權佐,三等官稱大尉、少尉。衛門府又特稱韌負司,其佐、尉稱韌負佐、韌負尉。兵衛府負責警衛皇宮之門外,並巡檢京中。其官名與衛門府同。

  ②當時宮中較下級之女官或貴族家的侍女,均以其父或其夫之官名來稱呼。

  ③當時貴族的宮殿式住宅中的正屋亦稱正殿。


  命婦在正殿③南面下車。太君接見,一時悲從中來,哽咽不能言語,好容易啟口:「妾身苟延殘喘,真乃薄命之人。猥蒙聖眷,有勞冒霜犯露,駕臨蓬門,教人不勝愧感!」說罷,淚下如雨。命婦答道:「前日典侍來此,回宮複奏,言此間光景,傷心慘目,教人肝腸斷絕。我乃冥頑無知之人,今日睹此情狀,亦覺不勝悲戚!」她躊躇片刻,傳達聖旨:「萬歲爺說:『當時我只道是做夢,一直神魂顛倒。後來逐漸安靜下來,然而無法教夢清醒,真乃痛苦不堪。何以解憂,無人可問。擬請太君悄悄來此一行,不知可否?我又掛念小皇子,教他在悲歎哭泣之中度日,亦甚可憐。務請早日帶他一同來此。』萬歲爺說這番話時,斷斷續續,飲淚吞聲;又深恐旁人笑他怯弱,不敢高聲。這神情教人看了實在難當。因此我不待他說完,便退出來了。」說罷,即將皇上手書呈上,太君說:「流淚過多,兩眼昏花,今蒙寵賜宸函,眼前頓增光輝。」便展書拜讀:

  「邇來但望日月推遷,悲傷漸減,豈知歷時越久,悲

  傷越增。此真無可奈何之事!幼兒近來如何?時在念

  中。不得與太君共同撫養,實為憾事。今請視此子為

  亡人之遺念,偕同入宮。」

  此外還寫著種種詳情。函未並附詩一首:

  「冷露淒風夜,深宮淚滿襟。

  遙憐荒諸上,小草太孤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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