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尤利西斯 >
第六章

請先打開此章的注釋頁

  馬丁·坎寧翰首先把戴著絲質大禮帽的頭伸進嘎嘎作響的馬車,輕捷地進去落座了。鮑爾[1]先生小心翼翼地彎著修長的身軀,跟在他後面也上了車。

  「來吧,西蒙。」

  「您先上,」布盧姆先生說。

  迪達勒斯先生匆匆戴上帽子,邊上車邊說:

  「好的,好的。」

  「人都齊了嗎?」馬丁·坎寧翰問:「上車吧,布盧姆。」

  布盧姆先生上了車,在空位子上落座。他反手帶上車門,咣噹了兩下,直到把它撞嚴實了才撒手。他將一隻胳膊套在拉手吊帶裡,神情嚴肅地從敞著的車窗裡眺望馬路旁那一扇扇拉得低低的百葉窗[2]。有一副簾子被拉到一邊, 一個老嫗正向外窺視。鼻子貼在玻璃窗上又白又扁。她在感謝命運這一遭兒總算饒過了自已。婦女們對屍體所表示的興趣是異乎尋常的。我們來到世上時給了她們那麼多麻煩,所以她們樂意看到我們走。她們好像適合於幹這種活兒。在角落裡鬼鬼祟祟的。趿拉著拖鞋,輕手輕腳地,生怕驚醒了他。然後給他裝裹,以便入殮。摩莉和弗萊明大媽[3]在往棺材裡面鋪著什麼。再往你那邊拽拽呀。我們的包屍布。 你決不會知道自己死後誰會來摸你。洗身子啦,洗頭啦。我相信她們還會給他剪指甲和頭髮,並且裝在信封裡保存一點兒。這之後,照樣會長哩。這可是件髒活兒。

  大家佇候著,誰也不吭一聲兒。大概是在裝花圈哪。我坐在硬邦邦的東西上面。唔,原來是我後褲兜兒裡的那塊香皂。最好把它挪一挪,等有機會再說。

  大家全在佇候。過一會兒,前方傳來了車輪的轉動聲,越來越挨近,接著就是馬蹄聲。車身顛簸了一下。他們的馬車開始前進了,搖搖擺擺,吱嘎作響。後面也響起了另外一些馬蹄的聲音和車軲轆的吱吜聲。馬路旁的百葉窗向後移動;門環上蒙著黑紗的九號[4]那半掩著的大門,也以步行的速度過去了。

  他們依然坐在那裡一聲不響,膝蓋抖動著。直到車子拐了個彎,沿著電車軌道走去,這時才打破了沉寂。特裡頓維爾路。速度加快了。車輪在卵石鋪成的公路上咯噔咯噔地向前滾動,像是發了瘋似的玻璃在車門框裡哢嗒哢嗒地震顫著。

  「他這是拉著咱們走哪條路啊?」鮑爾先生隔看車窗邊東張西望,邊問。

  「愛爾蘭區,」馬丁·坎寧翰說,「這是林森德。布倫斯威克大街。」

  迪達勒斯先生朝車窗外望著,點了點頭。

  「這是個古老的好風習[5],」他說,「我很高興如今還沒有廢除。」

  大家隔看車窗望瞭望。行人紛紛脫便帽或禮帽,表示敬意呢。馬車徑過沃特利巷後就離開電車軌道,走上較為平坦的路。布盧姆先生定睛望望,只見有個身材細溜、穿著喪服、頭戴寬簷帽的青年。

  「迪達勒斯,你的一個熟人剛剛走過去了,」他說。

  「誰呀?」

  「你的公子和繼承人。」

  「他在哪兒?」迪達勒斯說著,斜探過身子來。

  馬車正沿著一排公寓房子馳去,房前的路面上挖出一條條明溝,溝旁是一溜兒土堆。在拐角處車身驀地歪了歪,又折回到電車軌道上了,車輪喧鬧地咯噔咯噔向前滾動。迪達勒斯先生往後靠了靠身子,說:

  「穆利根那傢伙跟他在一道嗎?他的忠實的阿卡帖斯[6]!」

  「沒有,」布盧姆先生說,「就他一個人。」

  「大概是看他的薩莉舅媽去啦,」迪達勒斯說,「古爾丁那一夥兒,喝得醉醺醺的小成本會計師,還有克莉西,爸爸的小屎橛子,知父莫如聰明的小妞兒。」

  布盧姆先生望著林森德路淒然一笑。華萊士兄弟瓶廠:多德爾橋。

  裡奇·古爾丁和律師用的公文包。他管這事務所叫作古爾丁-科利斯- 沃德[7]。他開的玩笑如今越來越沒味兒了。從前他可是個大淘氣包。一個星期天早晨,他用飾針把房東太太的兩頂帽子別在頭上,同伊格內修斯·加拉赫[8] 一道在斯塔默街上跳起華爾茲舞,通宵達旦地在外邊瘋鬧。如今他可垮下來了,我看他的背痛,就是當年埋下的根子。老婆替他按摩背。他滿以為服點藥丸就能痊癒。其實那統統都只不過是麵包渣子。利潤高達百分之六百左右。

  「他跟一幫下賤痞子鬼混,」迪達勒斯先生罵道,「大家都說,那個穆利根就是個壞透了的流氓,心腸狠毒,墮落到了極點。他的名字臭遍了整個都柏林城。在天主和聖母的佑助下,我遲早非寫封信給他老娘、姑媽或是什麼人不可。叫她看了,會把眼睛瞪得像門一樣大。我要隔肢他屁股![9]我說話算數。」

  他用大得足以壓住車輪咯咯聲的嗓門嚷著:

  「我絕不能聽任她那個雜種侄子毀掉我兒子。他爹是個站櫃臺的,在我表弟彼得·保羅·麥克斯威尼的店裡賣棉線帶。我決不讓他得逞。」

  他住了嘴。布盧姆先生把視線從他那憤怒的口髭,移到鮑爾先生那和藹的面容,以及馬丁·坎寧翰的眼睛和嚴肅地搖曳著的鬍子上。好一個吵吵鬧鬧、固執己見的人。滿腦子都是兒子。他說得對。總得有個繼承人啊。倘若小魯迪還在世的話,我就可以看看他長大。在家裡能聽到他的聲音。他穿著一身伊頓[10]式的制服,和摩莉並肩而行。我的兒子。他眼中的我。那必然會是一番異樣的感覺。我的子嗣。純粹是出於偶然。准是那天早晨發生在雷蒙德高臺街的事。她正從窗口眺望著兩條狗在「停止作惡」[11]的牆邊搞著。有個警官笑嘻嘻地仰望著。她穿的是那件奶油色長袍,已經綻了線,可她始終也沒縫上。摸摸我,波爾迪。天哪,我想得要死。這就是生命的起源。

  於是,她有了身孕。葛雷斯頓斯[12]音樂會的邀請也只好推掉。我的兒子在她肚子裡。倘若他活著,我原是可以一直幫助他的。那是肯定的。讓他能夠自立,還學會德語。

  「咱們來遲了嗎?」鮑爾先生問。

  「遲了十分鐘,」馬丁·坎甯翰邊看看表邊說。

  摩莉。米莉。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就是單薄了一點。是個假小子,滿嘴村話。呸,跳跳蹦蹦的朱庇特哪!你這天神和小魚兒哪!可她畢竟是個招人疼的好姐兒,很快就要成為婦人啦。穆林加爾。最親愛的爹爹。年輕學生。是啊,是啊,也是個婦人哩。人生啊,人生。

  馬車左搖右晃,他們四個人的身軀也跟著顛簸。

  「科尼蠻可以給咱們套一輛更寬綽些的車嘛,」鮑爾先生說。

  「他原是可以的,」迪達勒斯先生說,「要不是被那斜視症折騰的話。你懂我的意思嗎?」

  他闔上了左眼。馬丁·坎寧翰開始把腿下的麵包渣子撢掉。

  「這是什麼呀,」他說,「天哪,是麵包渣兒嗎?」

  「想必新近有人在這兒舉行過野餐哩,」鮑爾先生說。

  大家都抬起腿來,厭惡地瞅著那散發著黴臭、扣子也脫落了的座位皮面。迪達勒斯先生抽著鼻子,蹙眉朝下望望說:

  「除非是我完全誤會了……你覺得怎麼樣,馬丁?」

  「我也這麼認為,」馬丁·坎寧翰說。

  布盧姆先生把大腿放下來。虧得我洗了那個澡。腳上感到很清爽。可要是弗萊明大媽替我把這雙短襪補得更細一點就好了。

  迪達勒浙先生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

  「這畢竟是,」他說,「世界上最自然不過的事。」

  「湯姆·克南露面了嗎?」馬丁·坎寧翰慢條斯理地撚著鬍子梢兒,問道。

  「來啦,」布盧姆先生回答說:「他跟內德·蘭伯特[13]和海因斯[14]一道坐在後面哪。」

  「還有科尼、凱萊赫本人呢?」鮑爾先生問。

  「他到公墓去啦,」馬丁·坎寧翰說。

  「今天早晨我遇見了麥科伊,」布盧姆先生說,「他說他盡可能來。」

  馬車猛地停住了。

  「怎麼啦?」

  「堵車了。」 「咱們這是在哪兒呢?」

  布盧姆先生從車窗裡探出頭去。

  「大運河,」他說。

  煤氣廠。聽說這能治百日咳哩。虧得米莉從來沒患上過。可憐的娃娃們! 痙攣得都蜷縮成一團了,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真夠受的。相形之下,她患的病倒比較輕,不過是麻疹而已。煎亞麻籽[15]。猩紅熱。流行性感冒。我這是在替死神兜攬廣告哪。可別錯過這個機會。狗收容所就在那邊。可憐的老阿索斯[16]! 好好照料阿索斯,利奧波德,這是我最後的願望。願你的旨意實現[17]。對墳墓裡的人們我們總是唯命是從。那是他彌留之際潦潦草草寫下的。狗傷心得衰竭而死。那是一隻溫和馴順的家畜。老人養的狗通常都是這樣的。

  吧嗒一聲一滴雨點落在他的帽子上。他縮回脖子。接著,一陣驟雨嘀嘀嗒嗒地落在灰色的石板路上。奇怪,稀稀落落的,就像是漏勺濾下來的。我料到會下。想起來啦,我的靴子咯吱咯吱直響來著。

  「變天啦,」他安詳地說。

  「可惜沒一直晴下去,」馬丁·坎寧翰說。

  「鄉下可盼著雨哪,」鮑爾先生說,「太陽又出來啦。」

  迪達勒斯先生透過眼鏡凝視著那遮著一層雲彩的太陽,朝天空默默地發出詛咒。

  「它就跟娃娃的屁股一樣沒準兒,」他說。

  「咱們又走啦。」

  馬車又轉動起那硬邦邦的軲轆了。他們的身子輕輕地晃悠著。馬丁·坎寧翰加快了撚鬍鬚梢兒的動作。

  「昨天晚上湯姆·克南真了不起,」他說,「帕迪·倫納德[18]當面學他那樣兒取笑他。」

  「噢,馬丁,把他的話都引出來吧,」鮑爾先生起勁地說,「西蒙,你等著聽克南對本·多拉德唱的《推平頭的小夥子》[19]所做的評論吧。」

  「了不起,」馬丁·坎寧翰用誇張的口氣說,「馬丁啊,他把那支純樸的民歌唱絕了,是我這輩子所聽到的氣勢最為磅礴的演唱。」

  「氣勢磅礴,」鮑爾先生笑著說,「他最喜歡用這個字眼,還愛說『回顧性的編排』。」[20]

  「你們讀了丹·道森的演說嗎?」馬丁·坎寧翰問。

  「我還沒讀呢,」迪達勒斯先生說,「登在哪兒啦?」

  「今天早晨的報紙上。」

  布盧姆先生從內兜裡取出那張報。我得給她換那本書。

  「別,別,」迪達勒斯先生連忙說,「回頭再說吧。」

  布盧姆先生的目光順著報紙過往下掃視著訃聞欄:卡倫、科爾曼、 迪格納穆、福西特、勞裡、瑙曼、皮克。是哪個皮克[21]呢?是在克羅斯比——艾萊恩那兒工作的那傢伙嗎?不對,是厄布賴特教堂同事。報紙磨破了,上頭的油墨字跡很快就模糊了。向「小花」[22]致以謝忱。深切的哀悼。遺族難以形容的悲慟。久患頑症,醫治無效,終年八十八歲。為昆蘭舉行的周月追思彌撒。仁慈的耶穌,憐憫他的靈魂吧。

  親人亨利已遁去,

  住進天室今月彌,

  遺族哀傷並悲泣,

  翹盼蒼穹重相聚。

  我把那個信封撕掉了嗎?撕掉啦。我在澡堂子裡看完她那封信之後,放在哪兒啦?他拍了拍背心上的兜。在這兒放得安安妥妥的。親人亨利已遁去。趁著我的耐心還沒有耗盡。

  國立小學。米德木材堆放場。出租馬車停車場。如今只剩下兩輛了。馬在打磕睡,肚子鼓得像壁虱。馬的頭蓋上,骨頭太多了。另一輛載著客人轉悠哪。一個鐘頭以前,我曾打這兒經過。馬車夫們舉了舉帽子。

  在布盧姆先生這扇車窗旁邊,一個彎著腰的扳道員忽然背著電車的電杆直起了身子。難道他們不能發明一種自動裝置嗎?那樣,車輪轉動得就更便當了。不過,那樣一來就會砸掉此人飯碗了吧?但是另一個人都會撈到製造這種新發明的工作吧?

  安蒂恩特音樂堂。眼下什麼節目也沒上演。有個身穿一套淡黃色衣服的男子,臂上佩帶著黑紗。他服的是輕喪,不像是怎麼悲傷的樣子。興許是個姻親吧。

  他們默默地經過鐵道陸橋下聖馬可教堂那光禿禿的講道坊, 又經過女王劇院。海報牌上是尤金·斯特拉頓[23]和班德曼·帕默夫人。也不曉得我今天晚上能不能去看《麗亞》。我原說是要去的。要麼就去看《基拉尼的百合》[24]吧?由埃爾斯特·格萊姆斯歌劇團演出。做了大膽的革新。剛剛刷上去、色彩鮮豔的下周節目預告:《布裡斯托爾號的愉快航行》[25]。馬丁·坎寧翰總能替我弄到一張歡樂劇院的免費券吧。得請他喝上一兩杯,反正是一個樣。

  下午他[26]就來了。她的歌兒。

  普拉斯托帽店。紀念菲利普·克蘭普頓爵士[27]的噴泉雕像。這是誰[28]呀?

  「你好!」馬丁·坎甯翰邊說邊把巴掌舉到額頭那兒行禮。

  「他沒瞧見咱們,」鮑爾先生說,「啊,他瞧見啦。你好!」

  「是誰呀?」迪達勒斯先生問。

  「是布萊澤斯·博伊蘭,」鮑爾先生說,他正摘下帽子讓他的鬈髮透透風哪。

  此刻我剛好想到了他。

  迪達勒斯先生探過身去打招呼。紅沙洲餐廳[29]的門口那兒,白色圓盤狀的草帽閃了一下,作為回禮。瀟灑的身影過去了。

  布盧姆先生端詳了一下自已左手的指甲,接著又看右手的。是呀,指甲。除了魅力而外,婦女們,她,在他身上還能看得到旁的什麼呢?魅力。他是都柏林最壞的傢伙,卻憑著這一點活得歡歡勢勢。婦女們有時能夠感覺出對方是個什麼樣的人。這是一種本能。然而像他那種類型的人嘛。我的指甲。我正瞅著指甲呢。修剪得整整齊齊。然後,我就獨自在想著。渾身的皮肉有點兒鬆軟了。我能發覺這一點,因為我記得原先是什麼樣子。這是怎麼造成的呢?估計是肉掉了,而皮膚收縮得卻沒那麼快。但是身材總算保持下來了。依然保持了身材。肩膀。臀部。挺豐滿的。舞會的晚上換裝時,襯衣後擺竟夾在屁股縫兒裡了。

  他十指交叉,夾在雙膝之間,感到心滿意足,茫然地環視著他們的臉。

  鮑爾先生問:

  「巡迴音樂會進行得怎樣啦,布盧姆?」

  「哦,好極啦,」布盧姆先生說,「我聽說,頗受重視哩。你瞧,這可真是個好主意……」

  「你本人也去嗎?」

  「哦,不,」布盧姆先生說,「說實在的,我得到克萊爾郡[30]去辦點私事。你要知道,這個計劃是把幾座主要城鎮都轉上一圈。這兒鬧了虧空,可以上那兒去彌補。」

  「可不是嘛,」馬丁·坎寧翰說,「瑪麗·安德森[31]眼下在北邊哪。你們有能手嗎?」

  「路易斯·沃納[32]是我老婆的經紀人,」布盧姆先生說,「啊,對呀, 所有那些第一流的我們都能邀來。我希望J·C.多伊爾和約翰·麥科馬克[33]也會來。確實是出類拔萃的。」

  「還有夫人[34]哪,」鮑爾先生笑眯眯地說,「壓軸兒的。」

  布盧姆先生鬆開手指,打了個謙恭和藹的手勢,隨即雙手交叉起來。史密斯·奧布賴恩[35]。有人在那兒放了一束鮮花。女人。准是他的忌日嘍。多福多壽。[36]馬車從法雷爾[37]所塑造的那座雕像跟前拐了個彎。於是,他們就聽任膝頭毫無聲息地碰在一起。

  「靴子……」

  一個衣著不起眼的老人站在路邊,舉著他要賣的東西,張著嘴,靴。

  「靴子帶兒,一便士四根。」

  不曉得此人是怎麼被除名的。本來他在休姆街開過自己的事務所。跟與摩莉同姓的那位沃德福德郡政府律師特威迪在同一座房屋裡。打那時候起,就有了那頂大禮帽。住昔體面身份的遺跡。[38]他還服著喪哪。可憐的苦命人,潦倒不堪!像是守靈夜的鼻煙似的,被人踢來踢去。[39]奧卡拉漢已經落魄了[40]。

  還有夫人[41]哪。十一點二十分了。起床啦。弗萊明大媽已經來打掃了。她一邊哼唱,一邊梳理頭髮。我要,又不願意。[42]不,應該是,我願意,又不願意。[43]她在端詳自己的頭髮梢兒分叉了沒有。我的心跳得快了一點兒。[44]唱到tre這個音節時,她的嗓音多麼圓潤,聲調有多麼淒切。鶇鳥。畫眉。畫眉一詞正是用來形容這種歌喉的。

  他悄悄地掃視了一下鮑爾先生那張五官端正的臉。鬢角已花白了。他是笑眯眯地提到夫人的,我也報以微笑。微微笑,頂大用。也許只是出於禮貌吧。蠻好的一個人。人家說他有外遇,誰曉得是真是假?反正對他老婆來說,這可不是什麼愉快的事。然而他們又說——是什麼人告訴我的來著?並沒有發生肉體關係。誰都會認為,那樣很快就會吹台的。對啦,是克羅夫頓[45]。有個傍晚撞見他正給她帶去一磅牛腿扒。她是幹什麼的來著?朱裡飯店的酒吧女招待,要麼就是莫伊拉飯店的吧?

  他們從那位披著八斗篷的解放者[46]的銅像下面經過。

  馬丁·坎寧翰用臂肘輕輕地碰了碰鮑爾先生。

  「呂便支族的後裔[47],」他說。

  一個留著黑鬍鬚的高大身影,彎腰拄著拐棍,趔趔趄趄地繞過埃爾韋裡的象記商店[48]拐角,只見一隻張著的手巴掌彎過來放在脊樑上。

  「保留了原始的全部英姿,」鮑爾先生說。

  迪達勒斯先生目送著那抱著沉重腳步而去的背影,溫和地說:

  「就欠惡魔沒弄斷你那脊樑骨的大筋啦!」

  鮑爾先生在窗邊一手遮著臉,笑得彎了腰。這時馬車正從格雷[49]的雕像前經過。

  「咱們都到他那兒去過了,」馬丁·坎寧翰直率地說。

  他的目光同布盧姆先生的相遇。他捋捋鬍子,補上一句:

  「喏,差不多人人都去過啦。」

  布盧姆先生望著那些同車人的臉,抽冷子熱切地說了起來:

  「關於呂便·傑和他兒子,有個非常精彩的傳聞。」

  「是船家那檔子事嗎?」鮑爾先生問。

  「是啊。非常精彩吧?」

  「什麼事呀?」迪達勒斯先生問,「我沒聽說。」

  「牽涉到一位姑娘,」布盧姆先生講起來了,「於是為了安全起見,他打定主意把兒子送到曼島[50]上去。可是爺兒倆正……」

  「什麼?就是那個聲名狼藉的小夥子嗎?」

  「是啊,」布盧姆先生說,「爺兒倆正要去搭船,他卻想跳下水去淹死……」

  「淹死巴拉巴[51]!老天爺,我但願他能淹死!」

  鮑爾先生從那用手遮住的鼻孔裡發出的笑聲持續了好半晌。

  「不是,」布盧姆先生說,「是兒子本人……」

  馬丁·坎寧翰粗暴地插嘴說,

  「呂便·傑和他兒子沿著河邊的碼頭往下走,正準備搭乘開往曼島的船,那個小騙子忽然溜掉,翻過堤壩縱身跳進了利菲河。」

  「天哪!」迪達勒斯先生驚嚇得大吼一聲,「他死了嗎?」

  「死!」馬丁·坎寧翰大聲說,「他可死不了!有個船夫弄來根竿子,鉤住他的褲子,把他撈上岸,半死不活地拖到碼頭上他老子跟前。全城的人有一半都在那兒圍觀哪。」

  「是啊,」布盧姆先生說,「最逗的是……」

  「而呂便·傑呢,」馬丁·坎寧翰說,「為了酬勞船夫救了他兒子一條命,給了他兩個先令。」

  從鮑爾先生手下傳來一聲低微的歎息。

  「哦,可不是嘛,」馬丁·坎寧翰斬釘截鐵地說,「擺出大人物的架勢,賞了他一枚兩先令銀幣。」

  「非常精彩,對嗎?」布盧姆先生殷切地說。

  「多付了一先令八便士,」迪達勒斯先生用冷漠的口吻說。

  鮑爾先生忍俊不禁,馬車裡回蕩著低笑聲。

  納爾遜紀念柱[52]。

  「八個李子一便士!八個才一便士!」

  「咱們最好顯得嚴肅一些,」馬丁·坎寧翰說。

  迪達勒斯先生歎了口氣。

  「不過,說實在的,」他說,「即便笑一笑,可憐的小帕狄也不會在意的。他自己就講過不少非常逗趣兒的話。」

  「天主寬恕我!」鮑爾先生用手指揩著盈眶的淚水說,「可憐的帕迪!一個星期前我最後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還跟平素一樣那麼精神抖擻呢。我再也設想到會這麼乘馬車給他送葬。他撇下咱們走啦。」

  「戴過帽子[53]的小個兒當中,難得找到這麼正派的,」迪達勒斯先生說,「他走得著實突然。」

  「衰竭,」馬丁·坎寧翰說,「心臟。」

  他悲痛地拍拍自己的胸口。

  滿臉通紅,像團火焰。威士忌喝多了。紅鼻頭療法。拼死拼活地灌,把鼻頭喝成灰黃色的了。為了把鼻頭變成那種顏色,他錢可沒少花。

  鮑爾先生定睛望著往後退去的那些房屋,黯然神傷。

  「他死得真是突然,可憐的人,」他說。

  「這樣死再好不過啦,」布盧姆先生說。

  大家對他膛目而視。

  「一點兒也沒受罪,」他說,「一眨眼就都完啦。就像在睡眠中死去了似的。」

  沒有人吭氣。

  街的這半邊死氣沉沉。就連白天,生意也是蕭條的:土地經紀人,戒酒飯店[54],福爾克納鐵路問訊處,文職人員培訓所,吉爾書店,天主教俱樂部,盲人習藝所。這是怎麼回事呢?反正有個原因。不是太陽就是風的緣故。晚上也還是這樣。只有一些掃煙囪的和做粗活的女傭。在已故的馬修神父[55]的庇護下。巴涅爾紀念碑的基石。衰竭。心臟。[56]

  前額飾有白色羽毛的幾匹白馬,在街角的圓形建築那兒拐了個彎兒,飛奔而來。一口小小的棺材一閃而過。趕看去下葬哩。一輛送葬馬車。去世的是未婚者。已婚者用黑馬。單身漢用花斑馬。修女用棕色的。

  「實在可惜,」馬丁·坎甯翰先生說,「還是個娃娃哩。」

  一張侏儒的臉,像小魯迪的那樣紫紅色而佈滿皺紋。一副侏儒的身軀,油灰一般軟塌塌的,陳放在襯了白布的松木匣子裡。費用是喪葬互相會給出的。每週付一便士,就能保證一小塊草地。咱們這個小乞丐。小不點兒。無所謂。這是大自然的失誤。娃娃要是健康的話,只能歸功於媽媽。否則就要怪爸爸[57]。但願下次走點運。

  「可憐的小傢伙,」迪達勒斯先生說,「他總算沒嘗到人世間的辛酸。」

  馬車放慢速度,沿著拉特蘭廣場的坡路往上走。骨骼咯咯響,顛簸石路上。不過是個窮人,沒入肯認領[58]。

  「在生存中,」[58]馬丁·坎寧翰說。

  「然而最要不得的是,」鮑爾先生說,「自尋短見的人。」

  馬丁·坎寧翰匆匆地掏出懷錶,咳嗽一聲,又塞了回去。

  「給一家人帶來莫大的恥辱,」鮑爾先生又補上一句。

  「當然是一時的精神錯亂,」馬丁·坎寧翰斬釘截鐵地說,「咱們應該用更寬厚的眼光看這個問題。」

  「人家都說幹這種事兒的是懦夫,」迪達勒斯先生說。

  「那就不是咱們凡人所能判斷的了,」馬丁·坎寧翰說。

  布盧姆先生欲言又止。馬丁·坎寧翰那雙大眼睛,而今把視線從我身上移開了。他通情達理,富於惻隱之心,天資聰穎。長得像莎士比亞。開口總是與人為善。本地人對那種事兒和殺嬰是毫不留情的。不許作為基督教徒來埋葬。早先竟往墳墓中的死者心臟裡打進一根木樁[60],惟恐他的心臟還沒有破碎。其實,他們有時也會懊悔的,不過已經來不及了。在河床裡發現他的時候,手裡還死命地摸住蘆葦呢。他[61]瞅我來著。還有他那娘兒們——一個不可救藥的醉鬼。一次次地為她把家安頓好,然而幾乎一到星期六她就把家具典當一空,讓他去贖。他過著像是在地獄裡一般的日子。即便是一顆石頭做的心臟,也會消磨殆盡的。星期一早晨,他又用肩膀頂著軲轆重新打鼓另開張。老天爺,那天晚上她那副樣子真有瞧頭。迪達勒斯告訴過我,他剛好在場。她喝得醉醺醺的,掄著馬丁的雨傘歡蹦亂跳。

  他們稱我作亞洲的珍寶,

  亞洲的珍寶

  日本的藝妓[62]。

  他把視線從我身上移開了。他明白。骨骼咯咯響。

  驗屍的那個下午。桌上擺著個貼有紅標簽的瓶子。旅館那個房間裡掛著一幅幅狩獵圖。令人窒息的氣氛。陽光透過威尼新式軟百葉簾射了進來。驗屍官那雙毛茸茸的大耳朵泍浴在陽光下。茶房作證。起先只當他還睡著呢。隨後見到他臉上有些黃道道。已經滑落到床腳了。法醫驗明為:服藥過量。意外事故致死。遺書:致吾兒利奧波德。

  再也嘗不到痛苦了。再也醒不過來了。無人肯認領。

  馬車沿著布萊辛頓街轆轆地疾馳著。顛簸石路上。

  「我看咱們正飛跑著哪,」馬丁·坎寧翰說。

  「上天保佑,可別把咱們這車人翻在馬路上,」鮑爾先生說。

  「但願不至於,」馬丁·坎寧翰說,「明天在德國有一場大賽——戈登、貝納特[63]。」

  「唉呀,」迪達勒斯先生說,「那確實值得一看。」

  當他們拐進伯克利街時,水庫附近一架手搖風琴迎面送來一陣喧鬧快活的遊藝場音樂,走過去後,樂聲依然尾隨著。這兒可曾有人見過凱利?[64]凱歌的凱,利益的利。接著就是《掃羅》中的送葬曲[65]。他壞得像老安東尼奧,撇下了我孤苦伶仃![66]足尖立地旋轉!仁慈聖母瑪利亞醫院[67j。這是埃克爾斯街,我家就在前邊。[68]一座龐大的建築,那裡為絕症患者所設的病房。真令人感到鼓舞。專收垂死者的聖母濟貧院。太平間就在下面,很便當。賴爾登老太太[69]就是在那兒去世的。那些女人的樣子好嚇人呀。用杯子喂她東西吃,調羹在嘴邊兒蹭來蹭去。然後周圍屏遮起她的床,等著她咽氣。那個年輕的學生[70]多好啊,那一次蜜蜂蜇了我,還是他替我包紮的。他們告訴我,如今他轉到產科醫院去了。從一個極端到了另一個極端。

  馬車急轉了個彎,驀地停住了。

  「又出了什麼事?」

  身上打了烙印的牛,分兩路從馬車的車窗外走過去,哞哞叫著,無精打采地挪動著帶腳墊的蹄子,尾巴在瘦骨嶙嶙、巴著糞的屁股上徐徐地甩來甩去。打了豬紅色印證的羊,嚇得咩咩直叫,在牛群外側或當中奔跑。

  「簡直像是移民一樣,」鮑爾先生說。

  「嘚兒!」,馬車夫一路吆喝著,揮鞭啪啪地打著牲口的側腹。

  「嘚兒!躲開!」[71]

  這是星期四嘛。明天該是屠宰日啦。懷仔的母牛。卡夫[72]把它們按每頭約莫二十七鎊的代價出售。興許是運到利物浦去的。給老英格蘭的烤牛肉[73]。他們把肥嫩的牛統統買走了。這下子連七零八碎兒都沒有了,所有那些生料——皮啦,毛啦,角啦。一年算下來,蠻可觀哩,單打一的牛肉生意。屠宰場的下腳料還可以送到鞣皮廠去或者製造肥皂和植物黃油。不曉得那架起重機如今是不是還在克朗西拉[74]從火車上卸下那些次等的肉。

  馬車又穿過牲畜群繼續前進了。

  「我不明白市政府為什麼不從公園大門口鋪一條直通碼頭的電車道?」布盧姆先生說,「這麼一來,所有這些牲口就都可以用貨車運上船了。」

  「那樣也就不至於堵塞道路啦,」馬丁·坎寧翰說。「完全對,他們應該這麼做。」

  「是啊,」布盧姆先生說,「找還常常轉另外一個念頭:要像米蘭市那樣搞起市營的殯儀電車[75],你們曉得吧。把路軌一直鋪到公墓門口,設置專用電車——殯車、送葬車,全齊了。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吧?」

  「那可是個奇妙的主意,」迪達勒斯先生說,「再掛上一節軟臥和高級餐車。」

  「對科尼來說,前景可不美妙啊,」鮑爾先生補充了一句。

  「怎麼會呢?」布盧姆先生轉向迪達勒斯先生問道,「不是比坐雙駕馬車奔去體面些嗎?」

  「嗯,說得有點兒道理,」迪達勒斯先生承認了。

  「而且,」馬丁·坎寧翰說,「有一次殯車在敦菲角[76]前面拐彎的時候翻啦,把棺材扣在馬路上。像那樣的事,也就不會發生了。」

  「那回太可怕啦,」鮑爾先生面呈懼色地說,「屍首都滾到馬路上去了。可怕啊!」

  「敦菲領先,」迪達勒斯先生點著頭說,「爭奪戈登·貝納特獎盃。」

  「頌贊歸於天主!」馬丁·坎寧翰虔誠地說。

  咕咚!車子翻了。一副棺材撲通一聲跌到路上,崩開了。帕狄· 迪格納穆身著過於肥大的褐色衣服,被拋出來,僵直地在塵埃中打滾。紅臉膛如今已呈灰色。嘴巴咧開來,像是在問究竟出了啥事兒。完全應該替他把嘴闔上,張著的模樣太嚇人了。內臟也腐爛得快。把一切開口都堵上就好得多。對,那也堵起來。用蠟。括約肌松了,一古腦兒封上。

  「敦菲酒館到啦,」當馬車向右拐的時候,鮑爾先生宣告說。

  敦菲角。停看好幾輛送葬回來的車。人們在借酒澆愁。可以在路過歇上一會兒。這是開酒店的上好地點。估計我們歸途會在這兒停下來,喝上一杯,為他祝祝冥福,大家也聊以解憂。長生不老劑[77]。

  然而假定現在發生了這樣一檔子事。倘若翻滾的當兒,他身子給釘子紮破了,他會不會流血呢?我猜想,也許流,也許不流。要看紮在什麼部位了。血液循環已經停止了。然而碰著了動脈,就可能會滲出點兒血來。下葬時,裝裹不如用紅色的——深紅色。

  他們沿著菲布斯巴斯街默默前進。剛從公墓回來的一輛空殯車迎面擦過,馬蹄嘚嘚嘚響著,一派輕鬆模樣。

  克羅斯岡斯橋;皇家運河。

  河水咆哮著沖出閘門。一條駛向下游的駁船上,在一堆堆的泥炭當中,站著條漢子,船閘旁的纖路上,有一匹松松地系著韁繩的馬。布加布出航[78]。

  他們用眼睛盯著他。他乘了這條用一根纖繩拽著的木排,順著涓涓流淌、雜草蔓生的河道,涉過葦塘,穿過爛泥,越過一隻只堵滿淤泥的細長瓶子,一具具腐爛的狗屍,從愛爾蘭腹地漂向海岸。阿斯隆、穆林加爾、莫伊穀[79],我可以沿著運河徒步旅行去看望米莉。要麼就騎自行車前往。租一匹老馬,倒也安全。雷恩[80]上次拍賣的時候倒是有過一輛,不過是女車。發展水路交通。詹姆斯·麥卡恩[81]以用擺渡船把我送過渡口為樂。這種走法要便宜一些。慢悠悠地航行。是帶篷的船。「可以坐去野營。還有靈柩船,從水路去升天堂。也許我不寫信就突然露面。徑由萊克斯利普和克朗西拉,通過一道接一道船閘順流而下,直抵都柏林。從中部的沼澤地帶運來了泥炭。致敬——他舉起褐色草帽,向帕狄·迪格納穆致敬。

  他們的馬車從布賴恩·勃羅馬酒家[82]前經過。墓地快到了。

  「不曉得咱們的朋友弗格蒂[83]情況怎樣了,」鮑爾先生說。

  「不如去問問湯姆·克南·」迪達勒斯先生說。

  「怎麼回事?」馬丁·坎寧翰說,「把他撇下,聽任他去抹眼淚吧,是嗎?」

  「形影雖消失,」迪達勒斯先生說,「記憶誠可貴[84]」。

  馬車向左拐,走上芬格拉斯路[85]。

  右側是石匠作坊。最後一段工序。狹長的場地,密密匝匝地擠滿默默無言的雕像。白色的,悲慟的。有的安詳地伸出雙手,有的憂傷地下跪,手指著什麼地方。還有削下來的石像碎片。在一片白色沉默中哀訴著。為您提供最佳產品。紀念碑建造師及石像雕刻師托馬斯·H·登納尼。

  走過去了。

  教堂同事吉米·吉爾裡的房屋前,一個老流浪漢坐在人行道的欄石上,一邊嘟囔著,一邊從他那雙開了口、髒成褐色的大靴 子裡倒著泥土和石子兒。他已走到人生旅途的盡頭。

  車子經過一座接一座荒蕪不堪的花園[86],一幢幢陰森森的房屋。

  鮑爾先生用手指了指。

  「那就是蔡爾茲被謀殺的地方,」他說,「最後那幢房子。」

  「可不是嘛,」迪達勒斯先生說,「可怕的兇殺案。西摩·布希[87]讓他免於訴訟。謀殺親哥哥。或者據說是這樣。」

  「檢查官沒有掌握證據,」鮑爾先生說。

  「只有旁證,」馬丁·坎寧翰補充說,「司法界有這麼一條準則,寧可讓九十九個犯人逃脫法網,也不能錯判一個無辜者有罪。[88]」

  他們望瞭望。一座凶宅。它黑魆魆地向後退去。拉上了百葉窗,沒有人住,花園裡長滿了雜草。這地方整個都完了。被冤枉地定了罪。兇殺。兇手的形象留在被害者的視網膜上。人們就喜歡讀這類故事。在花園裡發現了男人的腦袋啦。她的穿著打扮啦。她是怎樣遇害的啦。新近發生的兇殺案。使用什麼兇器。兇手依然逍遙法外。線索。一根鞋帶。要掘墓驗屍啦。謀殺的內情總會敗露[89]。

  這輛馬車太擠了。她可能不願意我事先不通知一聲就這麼忽然跑來。對女人總得謹慎一些。她們脫褲衩時,只要撞上一回,她們就永遠也不會饒恕你。她已經十五歲了嘛。

  前景公墓[90]的高柵欄像漣漪般地從他們的視野裡淌過。幽暗的白楊樹林,偶爾出現幾座白色雕像。雕像越來越多起來,白色石像群集在樹間,白色人像及其斷片悄無聲息地豎立著,在虛空中徒然保持著各種姿態。

  車輪的鋼圈嘎的一聲蹭著人行道的欄石,停了下來。馬丁·坎寧翰伸出胳膊,擰轉把手,用膝蓋頂開了車門。他下了馬車,鮑爾先生和迪達勒斯先生跟著也下去了。

  趁這會子把肥皂挪個窩兒吧。布盧姆先生的手麻利地解開褲子後兜上的鈕扣,將巴在紙上的肥皂移到裝手絹的內兜裡。他邊跨下馬車,邊把另一隻手攥著的報紙放回兜裡。

  簡陋的葬禮,一輛大馬車,三輛小的。還不都是一樣。抬棺人,金色韁繩,安魂彌撒,放吊炮。為死亡擺排場。殿后的馬車對面站著個小販,身旁的手推雙輪車上放著糕點和水果。那是些西姆內爾糕餅[91],整個兒粘在一起了。那是給死者上供用的糕點。狗餅乾[92]。誰吃?正從墓地往外走的送葬者。

  他跟隨著同伴們。接著就是克南先生和內德·蘭伯特。海因斯也走在他們後面。科尼·凱萊赫站在敞著門的靈車旁邊,取出一對花圈,並將其中的一個遞給了男孩子。

  剛才那個娃娃的送葬行列不知消失到哪兒去了?

  從芬格拉斯[93]那邊來了一群馬,吃力地邁著沉重的步子,拖著一輛載有龐大花崗石的大車,發出的嘎嘎響聲打破了葬禮的沉寂,走了過去。在前邊領路的車把式向他們點頭致意。如今是靈柩了。儘管他已死去,卻比我們先到了。[94]馬扭過頭來望著棺材,頭上那根羽毛飾斜插向天空。它兩眼無神:軛具勒緊了脖子,像是壓迫著一根血管還是什麼的。這些馬曉不曉得自己每天拉車運些什麼到這兒來?每天准有二三十檔子葬事。新教徒另有傑羅姆山公墓。普天之下,每分鐘都在舉行著葬禮。要是成車地用鐵鍁鏟進土星,就會快上好幾倍。每小時埋上成千上萬。世界上人太多了。

  送葬者從大門裡走了出來。一個婦女和一個小姑娘。婦女的相貌刁悍,尖下巴頦兒,看上去是個胡亂討價還價的那號人,歪戴著一頂軟帽。小姑娘滿臉灰塵和淚痕,她挽著婦人的臂,仰望著,等待要她號哭的信號。魚一般的臉,鐵青而毫無血色。

  殯殮工們把棺材扛在肩上,抬進大門。屍體沉得很。方才我從浴缸裡邁出來,也覺得自己的體重增加了。死者領先,接著是死者的朋友。科尼·凱萊赫和那個男孩子拿著花圈跟在後面。挨著他們的是誰?啊,是死者的內弟。

  大家都跟著走。

  馬丁·坎寧翰悄聲說:

  「當你在布盧姆面前談起自殺的事來時,我心裡感到萬分痛苦。」

  「為什麼?」鮑爾先生小聲說,「怎麼回事?」

  「他父親就是服毒自殺的,」馬丁·坎寧翰跟他交頭接耳地說,「生前在恩尼斯[95]開過皇后飯店。你不是也聽見他說要去克萊爾嗎?那是忌辰。」

  「啊,天啊!」鮑爾先生壓低嗓門說,「我這是頭一回聽說。是服毒嗎?」

  他回過頭去,朝那張有著一雙沉思的烏黑眼睛的臉望去。那人邊說話,邊跟著他們走向樞機主教的陵墓[96]。

  「上保險了嗎?」

  「我想一定上啦,」克南先生說,「然而保險單已經抵押出去,借了一大筆錢。馬丁正想辦法把那個男孩子送到阿爾坦[97]去。」

  「他撇下了幾個孩子?」

  「五個。內德·蘭伯特說過,他要想方設法把一個女孩子送進托德[98]去。」

  「真夠慘的,」布盧姆輕聲說,「五個幼小的孩子。」

  「對可憐的妻子來說,是個很大的打擊,」克南先生又補上一句。

  「說得是啊,」布盧姆先生隨聲附和道。

  如今,她勝利地活過了他。

  他低頭望瞭望自己塗油擦得鋥亮的靴子。她的壽數比他長。失去了丈夫。對她來說,這死亡比對我關係重大。總有一個比另一個長壽。明智的人說,世上的女人比男人多。[99]安慰她吧:你的損失太慘重了。我希望你很快就跟隨他而去。只有對信奉印度教的寡婦才能這麼說。[100]她會再婚的。嫁給他嗎?不。 然而誰曉得以後會怎樣呢?老女王去世後,就不興守寡了。用炮車運送。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在福洛格摩舉行的追悼儀式。[101]可後來她還是在軟帽上插了幾朵紫羅蘭。 在心靈深處[102],她畢竟好虛榮的。這一切都是為了一個影子。女王的配偶而已, 連國王也不是。她兒子的位分才是實實在在的。那可以有新的指望[103];不像她想要喚回來而白白等待著的過去。過去是永遠也不復返了。

  總得有人先走。孤零零地入土,不再睡在她那溫暖的床上了。

  「你好嗎,西蒙?」內德·蘭伯特一邊握手,一邊柔聲地說,「近一個月來,連星期天也一直沒見著你啦。」

  「從來沒這麼好過。科克這座城市[104]裡,大家都好嗎?」

  「復活節的星期一,我去看科克公園的賽馬[105]了,」內德·蘭伯特說,「還是老一套,六先令八便士[106]。我是在狄克·蒂維家過的夜。」

  「狄克這個實實在在的人,他好嗎?」

  「他的頭皮和蒼天之間己經毫無遮攔啦,」內德·蘭伯特回答說。

  「哎呀,我的聖保羅!」迪達勒斯先生抑制著心頭的驚愕說,「狄克·蒂維歇頂了嗎?」

  「馬丁正在為那些孩子們募集一筆捐款,」內德·蘭伯特指著前邊說,「每人幾先令。讓他們好歹維持到保險金結算為止。」

  「對,對,」迪達勒斯先生遲遲疑疑地說,「最前面的那個是大 兒子吧?」

  「是啊,」內德·蘭伯特說,「挨著他舅舅。後面是約翰·亨利· 門頓[107]。他認捐了一鎊。」

  「我相信他會這麼做的,」迪達勒斯先生說,「我經常對可憐的 帕狄說,他應該在自己那份工作上多下點兒心。約翰·亨利並不是世界上最壞的人。」

  「他是怎麼砸的飯碗?」內德·蘭伯特問道,「酗酒,還是什麼?」

  「很多好人都犯這個毛病,」迪達勒斯先生歎了口氣說。

  他們在停屍所小教堂的門旁停下了。 布盧姆先生站在手執花圈的男孩兒後面,俯視著他那梳理得光光整整的頭髮和那系著嶄新的硬領、有著凹溝的纖細脖頸。可憐的孩子!也不曉得當他爸爸咽氣時,他在不在場? 雙方都不曾意識到死神即將來臨。彌留之際才迴光返照,最後一次認出人來。多少未遂的意願。我欠了奧格雷狄三先令[108]。他能領會嗎?殯殮工把棺材抬進了小教堂。他的頭在哪一端?

  過了一會兒,他跟在別人後頭走進去,在透過簾子射進來的日光下眨巴著眼兒。棺材停放在聖壇前的柩架上,四個角各點燃一支高高的黃蠟燭。它總是在我們的前邊。科尼·凱萊赫在四個角各放了只花圈,然後向那男孩子打了個手勢,讓他跪下。送葬者東一個西一個地紛紛跪在祈禱桌前。布盧姆先生站在後面,離聖水盂不遠。等大家都跪下後,才從兜裡掏出報紙攤開來,小心翼翼地鋪在地上,屈起右膝跪在上面。他將黑帽子輕輕地扣在左膝上,手扶帽檐,虔誠地彎下身去。

  一名助祭提著盛有什麼的黃銅桶[109],從一扇門後面走了進來, 白袍神父跟在後面。他一隻手整理著祭帶,另一隻手扶著頂在他那癩哈蟆般的肚子上的一本小書。誰來讀這本書?白嘴鴉說:我。[110]

  他們在柩架前停下步子。神父嗄聲流暢地讀起他那本書來。

  科菲神父。我曉得他的姓聽上去像「棺材」[111]。哆咪內呐眯內[112]。他的嘴巴那兒顯得盛氣淩人。專橫跋扈。健壯的基督教徒[113]。 任何人斜眼瞧他都要遭殃。因為他是神父嘛。你要稱作彼得[114]。迪達勒斯曾說 ,他的肚子會橫著撐破的,就像是盡情地吃了三葉草的羊似的。挺著那麼個大肚子,活像一隻被毒死的小狗。那個人找到了最有趣兒的說法。哼,橫裡撐破。

  求你不要審問我,你的僕人。[115]

  用拉下文為他們禱告,會使他們覺得自己的身價抬高了些。安魂彌撒。身穿絕妙的號喪者[116]。黑框信紙。你的名字已經列在祭壇名單[117]上。這地方涼颼颼的。可得吃點好的才行。在昏暗中一坐就是整個上午, 磕著腳後跟,恭候下一位。連眼睛都像是癩哈蟆的。是什麼使他脹成這樣呢?摩莉一吃包心菜就肚脹。興許是此地的空氣在作怪。看來彌漫著癘氣。這一帶必定充滿了在地獄裡般的癘氣。就拿屠夫來說吧:他們變得像生牛排似的。是誰告訴我來著?是默文·布朗[118]。 聖沃伯格教堂有一架可愛的老風琴,已經歷了一百五十個星霜。在教堂地下靈堂裡,必須不時地在棺材上鑿個窟窿,放出癘氣,點燃燒掉。藍色的,一個勁兒地往外冒。只要吸上一口,你就完蛋啦。

  我的膝蓋硌得疼了。唔。這樣就好一些了。

  神父從助祭提著的桶裡取出一根頂端呈圓形的棍子,朝棺材上甩了甩。然後他走到另一頭,又甩了甩。接著他踱了回來,將棍子放回桶裡。你安息前怎樣,如今還是怎樣。一切都有明文規定,他照辦就是了。

  不要讓我們受到誘惑。[119] 助祭尖聲細氣地應答著。[120]我常常覺得,家裡不如雇個小男僕。最大不超過十五歲。再大了,自然就……

  那想必是聖水。灑出來的是永眠。這份差事他准幹膩了。成天朝送來的所有的屍首甩那牢什子。要是他能看到自己在往誰身上灑聖水,也不礙事嘛。每迎來一天,就有一批新的,中年漢子,老嫗,娃娃,死于難產的孕婦,蓄鬍子的男人,禿頂商人,胸脯小得像麻雀的結核病姑娘。他成年為他們作同樣的禱告,並且朝他們灑聖水,安息吧。如今該輪到迪格納穆了。

  在天堂裡。[121]

  說是他即將升天堂或已升入天堂。對每個人都這麼說。這是一份令人厭煩的差事。可是他總得說點兒什麼。

  神父闔上聖書走了,助祭跟在後面。科尼·凱萊赫打開側門,掘墓工進來,重新抬起棺材,抬出去裝在他們的手推車上。 科尼·凱萊赫把一隻花圈遞給男孩兒,另一隻遞給他舅舅。大家跟在他們後面, 走出側門,來到外邊柔和的灰色空氣中。布盧姆先生殿后。他又把報紙折好,放回兜裡,神情嚴肅地俯視著地面,直到運棺材的手推車向左拐去。金屬軲轆磨在砂礫上,發出尖銳的嘎嘎聲。一簇靴子跟在手推車後面踏出鈍重的腳步聲,沿著墓叢間的小徑走去。

  咯哩嗒啦咯哩嗒啦硲嚕。主啊,我絕不可在這兒哼什麼小曲兒。

  「奧康內爾的圓塔[122],」迪達勒斯先生四下裡望瞭望說。

  鮑爾先生用柔和的目光仰望著那高聳的圓錐形塔的頂端。

  「老丹·奧[123]在他的人民當中安息哪,」他說,「然而他的心臟卻埋在羅馬[124]。這兒埋葬了多少顆破碎的心啊,西蒙!」

  「她[125]的墳墓就在那兒,傑克,」迪達勒斯先生說,「我不久就會神腿兒躺在她身邊了。任憑天主高興,隨時把我接走吧。」

  他的精神崩潰了,開始暗自哭泣,稍打著趔趄。鮑爾先生挽住他的胳膊。

  「她在那兒安息更好,」他體貼地說。

  「那倒也是,」迪達勒斯先生微弱地喘了口氣說,「假若有天堂的話,我猜想她淮是在那裡。」

  科尼·凱萊赫從行列裡跨到路邊,讓送葬者抱著沉重的腳步從他身旁踱過去。

  「真是個令人傷心的場合,」克南先生彬彬有禮地開口說。

  布盧姆先生闔上眼,悲慟地點了兩下頭。

  「別人都戴上帽子啦,」克南先生說,「我想,咱們也可以戴了吧。咱們在後尾兒。在公墓裡可不能大意。」

  他們戴上了帽子。

  「你不覺得神父先生念禱文念得太快了些嗎?」克南先生用嗔怪的口吻說。

  布盧姆先生注視著他那雙敏銳的、掛滿血絲的眼睛,肅然點了點頭。詭譎的眼睛,洞察著內心的秘密。我猜想他是共濟會的,可也拿不准。又挨著他了。咱們在末尾。同舟共濟[126]。巴不得他說點兒旁的。

  克南先生又加上一句:

  「我敢說傑羅姆山公墓舉行的愛爾蘭聖公會[127]的儀式更簡樸,給人的印象也更深。」

  布盧姆先生謹慎地表示了同意。當然,語言又當作別論。[128]

  克南先生一本正經地說:

  「我就是復活,就是生命。[129]這話觸動人的內心深處。」

  「是啊,」布盧姆先生說。

  也許會觸動你的心,然而對於如今腳尖沖著雛菊、停在六英尺見長、二英尺見寬的棺材裡面的那個人來說,又有什麼價值呢?觸動不了他的心。寄託感情之所在。一顆破碎了的心。終歸是個泵而已,每天抽送成千上萬加侖的血液。直到有一天堵塞了,也就完事大吉。此地到處都撂著這類器官,肺、心、肝。生了鏽的老泵,僅此而已。復活與生命。人一旦死了,就是死了。末日的概念。[130]去敲一座座墳墓,把他們都喊起來。「拉撒路,出來!」[131]然而他是第五個出來的,所以失業了。[132]起來吧!這是末日!於是,每個人都四下裡摸索自己的肝啦,肺啦以及其他內臟。那個早晨要是能把自己湊個齊全,那就再好不過了。顱骨裡只有一英錢粉末。每英錢合十二克。金衡制[133]。

  科尼·凱萊赫和他們並排走起來。

  「一切都進行得頭等順利,」他說,「怎麼樣?」

  他用眼睛不慌不忙地打量著他們。警察般的肩膀。吐啦嚕吐啦嚕地哼著小調兒。

  「正應該這樣,」克南先生說。

  「什麼?呃?」科尼·凱萊赫說。

  克南先生請他放心。

  「後面那個跟湯姆·克南一道走著的漢子是誰?」約翰·亨利·門頓問,「看來挺面熟。」

  內德·蘭伯特回過頭去瞥了一眼。

  「布盧姆,」他說,「原先,不,我的意思是說現在,有個名叫瑪莉恩·特威迪夫人的女高音歌手。她就是此人的老婆。」

  「啊,可不是嘛,」約翰·亨利·門頓說,「我己經好久沒見到她了。她長得蠻漂亮。我跟她跳過舞;哦,打那以後,已過了十五個——啊,十七個黃金年月啦。那是在圓鎮的馬特·狄龍[134]家。當年她可有摟頭啦。」

  他回頭隔著人縫兒望去。

  「他是什麼人?」他問,「做什麼的?他幹過文具行當吧?一天晚上我跟他吵過架,記得是在滾木球場上。」

  內德·蘭伯特笑了笑。

  「對,他幹過那一行,」他說,「在威茲德姆·希利的店裡,推銷吸墨紙。」

  「天哪,」約翰·亨利·門頓說,「她幹嗎要嫁給這麼一個上不了台盤的傢伙呢?當年她勁頭可足啦。」

  「如今也不含糊,」內德·蘭伯特說,「他管拉些廣告。」

  約翰·亨利·門頓那雙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前面。

  手推車轉進一條側徑。一個身材魁梧的人在草叢裡佇候,舉舉帽子來表示敬意。掘墓工們也用手碰了一下便帽。

  「約翰·奧康內爾,」鮑爾先生欣然說,「他從來沒忘記過朋友。」

  奧康內爾先生默默地和每一個人握了手。迪達勒斯先生說,

  「我又來拜望您啦。」

  「我親愛的西蒙,」公墓管理員悄聲回答說,「我壓根兒不希望您來光顧!」

  他向內德·蘭伯特和約翰·亨利·門頓致意後,就挨著馬丁·坎寧翰繼續往前走,還在背後擺弄著兩把長鑰匙。

  「你們聽說過關於庫姆街的馬爾卡希那檔子事嗎?」他問道。

  「我沒聽說,」馬丁·坎寧翰說。

  他們不約而同地把戴著大禮帽的腦袋湊過去,海因斯側耳靜聽。管理員的兩個大拇指勾在打著彎兒的金錶鏈上。他朝著他們那一張張茫然的笑臉,用謹慎的口吻講開了。

  「人們傳說著這麼個故事,」他說,「一個大霧彌漫的傍晚,一對醉鬼到這兒來尋找一個朋友的墳墓。他們打聽庫姆街的馬爾卡希,人家便告訴他們那人埋在哪兒。他們在霧裡摸索了好一陣子,果真找到了墳墓。一個醉鬼拼出了死者的姓名:特倫斯·馬爾卡希。另一個醉鬼卻朝死者遺孀托人豎起的那座救世主雕像直眨巴眼兒。」

  管理員翻起眼睛,沖著他們正走邊的一座墳墓瞅了一眼。接著說:

  「他睜大了眼朝那座聖像望了好半晌之後說:『一點兒也不像那個人。』又說:『不管是誰雕的,反正這不是馬爾卡希。』」

  大家聽了,報以微笑。接著他就遲到後面,去和科尼·凱萊赫攀談,收下對方遞過來的票據,邊走邊翻看看。

  「全都是故意講的,」馬丁·坎甯翰向海因斯解釋說。

  「我曉得,」海因斯說,「我也注意到了。」

  「為的是讓大鼓起勁兒來,」馬丁·坎寧翰說,「純粹是出於好心,決沒有旁的用意。」

  布盧姆先生欣賞管理員那肥碩、魁梧的身軀。人人都樂意和他往來。約翰·奧康內爾為人正派,是個道地的好人。他身上掛的那兩把鑰匙就像是凱斯[135] 商店的廣告似的。不必擔心有人會溜出去。不需要通行證。得到人身保護。葬禮結束後,我得辦理一下那份廣告。那天我寫信給瑪莎的時候,她闖了進來。我用一個信封遮住了,上面寫沒寫鮑爾斯橋[136]呢?但願沒有被丟進死信保管處。最好刮刮臉。長出灰鬍子茬兒了,那是頭髮變灰的兆頭。脾氣也變壞了。灰發中央著銀絲。[137]想想看,給這樣的人做老婆!我納悶他當年是怎麼壯起膽子去向人家姑娘求婚的。來吧,跟我在墳場裡過日子。用這來誘惑她。起初她也許還會很興奮呢。向死神求愛。這裡,夜幕籠罩下,四處躺著死屍。當墳地張大了口的時候,鬼魂從墳墓裡出來。[138]我想,丹尼爾·奧康內爾准是其後裔。是誰來看, 常說丹尼爾是個奇怪的、生殖力旺盛的人[139],同時仍不失為一位偉大的天主教徒, 像個頂天立地的巨人矗立在黑暗中。鬼火。墳墓裡的癘氣。必須把她的心思從這檔子事排遣開才行。不然的話,休想讓她受孕。婦女尤其敏感得厲害。在床上給她講個鬼故事,哄她入睡。你見過鬼嗎?喏,我見過。那是個漆黑的夜晚。時鐘正敲著十二點。然而只消把情緒適當地調動起來,她們就准會來接吻的。在土耳其, 墳墓裡照樣有窯姐兒。只要年輕的時候就著手,凡事都能學到家。在這兒你興許還能夠勾搭上一位小寡婦呢。男人就好這個。在墓碑從中談情說愛。羅密歐[140]。給快樂平添情趣。 在死亡中,我們與生存為伍。[141]兩頭都銜接上了。 那些可憐的死者眼睜睜望著,只好乾著急唄。那就好比讓饑腸轆轆者聞烤牛排的香味,饞得他們心焦火燎。欲望煎熬著人。摩莉很想在窗畔搞來著。反正管理員已有了八個孩子。

  他此生已見過不少人入土,躺到周圍一片片的塋地底下。神聖的塋地。倘若豎著埋,就必然可以省出些地方。坐著或跪著的姿勢可就省不了。站著埋嗎?[142]要是有朝一日大地往下陷,他的腦袋興許會鑽出地面,手還指著什麼地方。地面底下一準統統成了蜂窩狀,由一個個長方形的蜂房所構成。而且他把公墓收拾得非常整潔:又推草坪,又修剪邊沿。甘布爾少校[143]管這座傑羅姆山叫作他自已的花園。可不是嘛。應該栽上睡眠花。馬期天斯基[144]曾告訴我說,中國塋地上種著巨大的罌粟,能夠采到優等鴉片。植物園就在前邊。正是侵入到土壤裡的血液給予了新生命。據說猶太人就是本著這個想法來殺害基督教徒的男孩兒的。[145]人們的價碼各不相同。保養得好好的、肥肥胖胖的屍體,上流人士,美食家,對果園來說是無價之寶。今有新近逝世的威廉·威爾金森(審計員兼會計師)的屍體一具,廉價處理,三鎊十三先令六便士。謹此致謝。

  我敢說,有了這些屍肥,骨頭、肉、指甲,這片土壤一定會肥沃極了。一座座存屍所。令人毛骨悚然。都腐爛了,變成綠色和粉紅色。在濕土裡,也腐爛得快。瘦削的老人不那麼容易爛。然後變成像是牛脂一般的、乾酪狀的東西。接著就開始發黑,滲出糖漿似的黑液。最後乾癟了。骷髏蛾[146]。當然,細胞也罷, 旁的什麼也罷,還會繼續活下去。不斷地變換著。實際上是物質不滅。沒有養分的話,就從自己身上吸吮養分。

  但是准會繁殖出大量的蛆。土壤裡確實有成群的蛆蠕動著。簡直讓你「雲」頭轉向。海濱那些漂亮的小姑娘。[147]他心滿意足地望著這一切。 想到其他所有的人都比他先入土,給予他一種威力感。不曉得他是怎樣看待人生的。嘴裡還一個接一個地嘣出笑話,暖一暖心坎上的褶子。有這麼個關於一張死亡公報的笑話:「斯珀吉昂今晨四時向天堂出發。現已屆晚間十一時(關門時間),尚未抵達。彼得。[148]」至於死者本人,男的橫豎愛聽個妙趣橫生的笑話,女的想知道什麼最時新。來個多汁的梨,或是女士們的潘趣酒[149],又熱和又濃烈又甜。可以搪潮氣。你有時候也得笑笑,所以不如這麼做。《哈姆萊特》中的掘基人[150]。 顯示出對人類心靈的深邃理解。關於死者,起碼兩年之內不敢拿他們開玩笑。關於死者,除了過去,什麼也別說。[151] 等出了喪期再說。難以想像他本人的葬禮將是怎樣的。像是開個玩笑似的。他們說,要是念念自己的訃告,就能延年益壽。使你返老還童,又多活上一輩子。

  「明天你有幾檔子?」管理員問。

  「兩檔子,」科尼·凱萊赫說,「十點半和十一點。」

  管理員將票據放進自己的兜裡。手推車停了下來。送葬者分散開來,小心翼翼地繞過塋叢,踱到墓穴的兩側。掘墓人把棺材抬過來,棺材前端緊貼著墓穴邊沿撂下,並且在棺材的周圍攏上繩子。

  要埋葬他了。我們是來埋葬愷撒的。他的三月中或六月中[152]。他不曉得都有誰在場,而且也不在乎。

  咦,那邊那個身穿膠布雨衣[153]、瘦瘦高高的蠢貨是誰呀?我倒想知道一下。要是有人告訴我,我情願送點薄禮。總會有個你再也想不到的人露面。一個人能夠孤零零地度過一生。是呀,他能夠。儘管他可以為自己挖好墓穴,但他死後還是得靠什麼人為他蓋土。我們都是這樣。只有人類死後才要埋葬。不,螞蟻也埋葬。任何人首先想到的就是這件事。埋葬遺體。據說魯濱孫·克魯索過的是順從於大自然的生活。喏,可他還是由「星期五」埋葬的呢。[154]說起來,每個星期五都埋葬一個星期四哩。

  哦,可憐的魯濱孫·克魯索!

  你怎能這樣做?[155]

  可憐的迪格納穆!這是他最後一遭兒了,躺在地面上,裝在棺材匣子裡。 想到所有那些死人,確實像是在糟踏木料。全都讓蟲子蛀穿了。他們蠻可以發明一種漂亮的屍架,裝有滑板,屍體就那樣哧溜下去。啊,他們也許不願意用旁人使過的器具來入土。他們可挑剔得很哪。把我埋在故鄉的土壤裡。從聖地取來的一把土。[156]只有母親和死胎才裝在同一口棺材裡下葬。我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我明白。為的是即便入土之後,也盡可能多保護嬰兒一些日子。愛爾蘭人的家就是他的棺材[157]。在地下墓窟裡使用防腐香料,跟木乃伊的想法一樣。

  布盧姆先生拿著帽子站在盡後邊,數著那些脫了帽子的腦袋。十二個。我是第十三個。不,那個身穿膠布雨衣的傢伙才是第十三個呢。不祥的數目。那傢伙究竟是打哪兒突然冒出來的?我敢發誓,剛才他並沒在小教堂裡。關於十三的迷信[158],那是瞎扯。

  內德·蘭伯特那套衣服是用柔軟的細花呢做的,色調有點發紫。當我們住在倫巴德西街時,我也有過這樣的一套。當年他曾經是個講究穿戴的人,往往每天換上三套衣服。我那身灰衣服得叫梅西雅斯[159]給翻改一下。咦,他那套原來是染過的哩。他老婆——哦,我忘了他是個單身漢——興許公寓老闆娘應該替他把那些線頭摘掉。[160]

  棺材已經由叉開腿站在墓穴搭腳處的工人們徐徐地撂下去,看不到了。他們爬上來,走出墓穴。大家都摘了帽子。統共是二十人。

  靜默。

  倘若我們忽然間統統變成了旁人呢。

  遠方有一頭驢子在叫。要下雨了。驢並不那麼笨。人家說,誰都沒見過死驢。它們以死亡為恥,所以躲藏起來。我那可憐的爸爸也是在遠處死的。

  和煦的罄風圍繞著脫帽的腦袋竊竊私語般地吹拂。人們唧唧喳喳起來。站在墳墓上首的男孩子雙手捧著花圈,一聲不響地定睛望著那黑魆魆、 還未封頂的墓穴。布盧姆先生跟在那位身材魁梧、為人厚道的管理員後面移動腳步。剪裁得體的長禮服。興許正在估量著,看下一個該輪到誰了。喏,這是漫長的安息。再也沒有感覺了。只有在咽氣的那一刹那才有感覺。准是不愉快透了。開頭兒簡直難以置信。一定是搞錯了,該死的是旁的什麼人。到對門那家去問問看。且慢,我要。我還沒有。然後,死亡的房間遮暗了。他們要光。[161]你周圍有人竊竊私語。 你想見見神父嗎?接著就漫無邊際地胡言亂語起來。 隱埋了一輩子的事都在譫語中抖摟出來了。臨終前的掙扎。他睡得不自然。按一按他的下限瞼吧。瞧瞧他的鼻子是否聳了起來,下顎是否凹陷,腳心是否發黃。既然他是死定了, 就索性把枕頭抽掉,讓他在地上咽氣吧。[162]在「罪人之死」那幅畫裡,魔鬼讓他看一個女人。他只穿著一件襯衫,熱切地盼望與她擁抱。《露西亞》[163]的最後一幕。我再也見不到你了嗎?砰!他咽了氣。終於一命嗚呼。人們談論你一陣子,然後就把你忘了。不要忘記為他禱告。祈禱的時候要惦記著他。甚至連巴涅爾也是如此,常春藤日[164] 漸漸被人遺忘了。然後,他們也接踵而去,一個接一個地墜入穴中。

  眼下我們正為迪格納穆靈魂的安息而禱告。願你平平安安,沒下地獄。換換環境也蠻好嘛。走出人生的煎鍋,進入煉獄[165]的火焰。

  他可曾想到過等待著他的那個墓穴?人們說,當你在陽光下打哆嗦時,就說明你想到了。有人在墓上踱步。傳喚員來招呼你了:快輪到你啦。我在靠近芬格拉斯路那一帶買下一塊塋地,我的墓穴就在那裡。媽媽,可憐的媽媽,還有小魯迪也在那裡永眠。

  掘墓工們拿起鐵鍬,將沉甸甸的土塊兒甩到穴裡的棺材上。布盧姆先生扭開他的臉。倘若他一直還活著呢? 唷!哎呀,那太可怕啦!不,不,他已經死了,當然嘍。他當然已經死啦。他是星期一咽氣的。應該規定一條法律,把心臟紮穿,以便知道確已死亡;要麼就在棺材裡放一隻電鐘或一部電話,裝個帆布做的通氣孔也行。求救信號旗。以三天為限。夏天可擱不了這麼久。一旦驗明確實斷了氣,還是馬上把棺材封閉起來的好。

  土坷垃砸下去的聲音越來越小了。已開始被淡忘了。眼不見,心也不想了。

  管理員移動了幾步,戴好帽子。真夠了。送葬者們舒了口氣,一個個悄悄地戴上帽子。布盧姆先生也把帽子戴好。他望到那個魁梧的身姿正靈巧地穿過墓叢的迷津拐來拐去。他靜靜地、把握十足地跨過這片悲傷的場地。

  海因斯在筆記本上匆匆地記著什麼。啊,記名字哪。然而所有的人他都認識啊。咦,朝我走過來了。「我在記名字,」他壓低嗓門說,「你的教名是什麼來著?我沒把握。」

  「利,」布盧姆先生說,「利奧波德。你不妨把麥科伊的名字也寫上。他託付過我。」

  「查理,」海因斯邊寫邊說,「我曉得。他曾經在《自由人報》工作過。」

  是這樣的。後來他才在收屍所找到了差事,當路易斯·伯恩[166]的幫手。 讓大夫來驗屍倒是個好主意。原來只是憑想像,這下子可以弄明真相了。他是星期二死的。[167]就那樣溜了。收了幾筆廣告費,就攜款逃之夭夭。查理, 你是我親愛的人。[168]所以他才託付我的。啊,好的,不礙事的,我替你辦就是了,麥科伊。勞駕啦,老夥計,衷心感謝。一點兒都沒破費,還讓他領了我的情。

  「我想打聽一下,」海因斯說,「你認識那個人嗎?那邊的那個穿,身穿……」

  他東看看西望望。

  「膠布雨衣。是的,我瞅見他了,」布盧姆先生說,「現在他在哪兒呢?」

  「焦勃雨伊,」海因斯邊草草記下邊說,「我不知道他是誰。這是他的姓吧?」

  他四下裡望瞭望,走開了。

  「不是,」布盧姆先生開口說。他轉過身去,想攔住海因斯,「喂,海因斯!」

  沒聽見。怎麼回事?他到哪兒去啦?連個影兒都沒有了。喏,可真是。這兒可曾有人見過?凱歌的凱,利益的利。[169]消失了蹤影。天哪,他出了什麼事?

  第七個掘墓人來到布盧姆先生身旁,拿起一把閑著的鐵鍬。

  「啊,對不起!」

  他敏捷地閃到一邊去。

  墓穴裡開始露出潮濕的褐色泥土。逐漸隆起。快堆完了。濕土塊壘成的墳頭越來越高,又隆起一截。掘墓工們停下了揮鍬的手。大家再度脫帽片刻。男孩兒把他的花圈斜立在角落裡,那位舅爺則將自己那一隻放在一塊士坷垃上。掘墓工們戴上便帽,提著沾滿泥土的鐵鍬,朝手推車走去。接著,在草皮上輕輕地磕打一下鍬刃,拾掇得乾乾淨淨。一個人彎下腰去摘纏在鍬把上的一縷長草。另一個離開夥伴們,把鍬當作武器般地扛著,緩步走去,鐵刃閃出藍光。還有一個在墳邊一聲不響地卷著攏棺材用的繩子。他的臍帶。那位舅爺掉過身去要走時,往他那只空著的手裡塞了點兒什麼。默默地致謝。您費心啦,先生。辛苦啦。搖搖頭。我明白。只不過向你們大家表表寸心。

  送葬者們沿了彎彎曲曲的小徑徐徐地走著,不時地停下來念念墓上的名字。

  「咱們彎到首領[170]的墳墓那兒去看看吧,」海因斯說,「時間還很從容。」

  「好的,」鮑爾先生說。

  他們向右拐,一路在緩慢思索著。鮑爾先生懷著敬畏的心情,用淡漠的聲調說:

  「有人說,他根本就不在那座墳裡。棺材裡裝滿著石頭。說有一天他還會來的。」

  海因斯搖了搖頭。

  「巴涅爾再也不會來啦,」他說,「他的整個兒肉體都在那裡。願他的遺骨享受安寧。」

  布盧姆先生悄悄地沿著林蔭小徑向前踱去。兩側是悲慟的天使,十字架,斷裂的圓柱[171],家塋、仰望天空做禱告的希望的石像,還有古愛爾蘭的心和手。 倒不如把錢花在為活人辦點慈善事業上更明智一些哩。為靈魂的安息而祈禱。難道有人真心這麼禱告嗎?把他埋葬,一了百了。就像用斜槽卸煤一樣。然後,為了節省時間,就把他們都湊在一堆兒。萬靈節[172]。二十七日我要給父親上墳。 給園丁十先令。他把塋地的雜草清除得一乾二淨。他自己也上了歲數,還得彎下腰去用大剪刀咯吱咯吱修剪。半截身子已經進了棺材。某人溘然長逝。某人辭世。[173 ]就好像是他們都出於自願似的。他們統統是被推進去的。某人翹辮子。倘若再寫明這些死者生前幹的是哪一行,那就更有趣了。某某人,車輪匠。我兜售軟木。 [174]我破了產,每鎊償還五先令了事。要麼就是一位大娘和她的小平底鍋:愛爾蘭燉肉是我的拿手好菜。鄉村墓園挽歌非那一首莫屬,究竟是華茲華斯還是托馬斯·坎貝爾作的呢?[175]照新教徒的說法就是進入安息。[176]老穆倫大夫常掛在嘴上的是:偉大的神醫召喚他回府。喏,這是天主為他們預備的園地。[177] 一座舒適的鄉間住宅。新近粉刷油漆過。對於靜靜地抽煙和閱讀《教會時報》[178]來說, 是個理想的所在。他們從來不試圖把結婚啟事登得漂亮些。 掛在門把手上的生銹的花圈,花冠是用青銅箔做的。花同樣的錢,可就更經久了。不過,還是鮮花更富詩意。金屬的倒是永不凋謝,可漸漸地就令人生厭了。灰毛菊[179],索然無味。

  一隻鳥兒馴順地棲在白楊樹枝上,宛如製成的標本似的。就像是市政委員胡珀[180]送給我們的結婚禮品。嘿!真是紋絲兒不動。它曉得這兒沒有朝它射來的彈弓。死掉的動物更慘。傻米莉把小死鳥兒葬在廚房的火柴匣裡,並在墳上供個雛菊花環,鋪一些碎瓷片兒。

  那是聖心[181],裸露著的。掏出心來讓人看。應該把它放得靠邊一點,塗成鮮紅色,像一顆真的心一般。愛爾蘭就是奉獻於它或是類似東西的。看來一點兒也不滿意。為什麼要受這樣的折磨?難道鳥兒會來啄它嗎?就像對拎著一籃水果的男孩那樣?然而他說不會來啄,因為鳥兒理應是怕那個男孩的。那就是阿波羅[182]。

  這許多![183]所有這些人,生前統統在都柏林轉悠過。信仰堅定的死者們。我們曾經像你們現在這樣。[184]

  而且你又怎麼能記得住所有的人呢?眼神,步態,嗓音。聲音嘛,倒是有留聲機。在每座墳墓裡放一架留聲機,或是保管在家裡也行。星期天吃罷晚飯,放上可憐的老曾祖父的舊唱片。喀啦啦!喂喂喂 我高興極啦 喀啦喀 高興極啦能再見到 喂喂 高興極啦 喀噗嘶噓。會使你記起他的嗓音,猶如照片能使你憶起他的容貌一樣。不然的話,相隔那麼十五年,你就想不起他的長相了。譬如誰呢?譬如我在威茲德姆·希利的店裡時死去的一個夥計。

  吱嚕吱嚕!石頭子兒碰撞的聲音。且慢。停下來!

  他定睛看看一座石砌墓穴。有個什麼動物。哦。它在走動哪。

  一隻胖墩墩的灰鼠[185]趔趔趄趄地沿著墓穴的側壁爬過去,一路勾動了石頭子兒。它是個曾祖父,挺在行哩。懂得竅門。這只灰色的活物想扁起身子鑽到石壁腳板下,硬是扭動著身子擠進去了。這可是藏匿珍寶的好場所。

  誰住在這兒?羅伯特·埃默裡的遺體安葬於此。羅伯特·埃米特是在火炬映照下被埋葬在這兒[186]的吧?老鼠在轉悠哪。

  如今,尾巴也消失了。

  像這麼個傢伙,三下兩下就能把一個人吃掉。不論那是誰的屍體,連骨頭都給剔得乾乾淨淨。對它們來說,這就是一頓便飯。屍體嘛,左不過是變了質的肉。對,可奶酪又是怎樣呢?是牛奶的屍體。我在那本《中國紀行》裡讀到:中國人說白種人身上有一股屍體的氣味。最好火葬。神父們死命地反對。[187] 他們這叫吃裡扒外。焚屍爐和荷蘭鐵皮烤肉箱的批發商。鬧瘟疫的時期,把屍首扔進生石灰高溫坑裡去銷毀。煤氣屠殺室。本是塵埃,還原歸於塵埃。[188]要麼就海葬。 帕西人的沉默之塔在哪裡?被鳥兒啄食。[189]土,火,水。 人家說,論舒服莫過於淹死。刹那間自己的一生就從眼前閃過去了。然而一旦被救活可就不妙了。不過,空葬是行不通的。從一架飛行器往下投。每逢丟下一具屍體時,不曉得消息會不會就傳開了。地下通訊網。我們還是從它們那兒得到的消息呢。這也不足為奇。它們對於像這樣一頓正餐已習以為常。人們還沒真正咽氣,蒼蠅就跟蹤而至了。迪格納穆這次,它們也是聞風而來。它們才不介意那臭味呢。鹽白色的屍首,軟塌塌,即將潰爛,氣味和味道都像是生的白蘿蔔。

  大門在前面發著微光,還敞著哪。重返塵世。這地方已經呆夠了。每來一次,都更挨近一步。上回我到這兒來,是給辛尼柯太太[190]送葬。 還有可憐的爸爸。致命的愛。我從書中得知,有人夜裡提著燈去扒墳頭,找新埋葬了的女屍,甚至那些已經腐爛而且流膿的墓瘡。讀罷使你真感到毛骨悚然。我死後將會在你面前出現。我死了,你會看到我的幽靈。我死後,將陰魂不散。死後有另一個叫作地獄的世界。她信裡寫道,我不喜歡那另一個世界[191]。我也不喜歡。 還有許許多多要看要聽要感受的呢。感受到自己身邊那熱乎乎的生命。讓他們在爬滿了蛆的床上長眠去吧。他們休想拉我去參加這個回合。熱乎乎的床鋪,熱乎乎的、充滿活力的生活。

  馬丁·坎寧翰從旁邊的一條小徑裡出現了,他正和什麼人一本正經地談著話。」

  那想必是個律師,挺面熟。姓門頓,名叫約翰·亨利,是個律師,經管宣誓書和錄口供的專員。迪格納穆曾在他的事務所裡工作過。好久以前了,在馬特·狄龍家。快活的馬特,歡樂的晚宴。冷凍禽肉,雪茄煙,坦塔羅斯酒櫃[192]。 馬特確實有著一顆金子般的心。對,是門頓。那天傍晚在滾木球的草地上,由於我的球滾進他的內線,他就大發雷霆。純粹是出於偶然,滾了個偏心球。於是他把我恨之入骨。一見面就引起仇恨。摩莉和芙洛伊·狄龍在一棵丁香樹下挽著胳膊笑。男人向來如此,只要有女人在場,就感到恥辱。

  咦,他的帽子有一邊癟下去啦,是在馬車裡碰的吧。

  「先生,對不起,」布盧姆先生在他們旁邊說。

  他們停下了腳步。

  「你的帽子癟下去一點兒,」布盧姆先生邊指了指邊說。

  約翰·亨利·門頓紋絲兒不動,凝視了他片刻。

  「那個地方,」馬丁·坎寧翰幫著腔,也用手指了指。約翰·亨利·門頓摘下禮帽,把癟下去的部分弄鼓起來,細心地用上衣袖子把絲質帽面的絨毛捋了捋,然後又戴上了。

  「現在好啦,」馬丁·坎寧翰說。

  約翰·亨利·門頓點了點頭,表示領情。

  「謝謝你,」他簡短地說。

  他們繼續朝大門走去。布盧姆先生碰了個釘子,灰溜溜地挨後幾步,免得聽到他們的談話。馬丁一路指手劃腳。他只消用一個小指頭就能隨心所欲地擺弄那樣一個蠢貨,而本人毫無察覺。

  一雙牡蠣般的眼睛。管它呢,以後他一旦明白過來,說不定就會懊悔的。只有這樣才能擺佈他。

  謝謝。今天早晨咱們多麼了不起啊!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