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三〇二


  「那究竟是誰啊?我跟誰扭做一團的打架啊?我抓著的這個火辣辣的身體是什麼呢?」

  昏迷狂亂。一片混沌的熱情。狂怒,淫欲,池塘裡的污泥最後一次的泛了起來……

  「啊!難道還不馬上完嗎?粘在我皮肉上的水蛭,難道拉不下來嗎?……好,你這個臭皮囊,跟水蛭同歸於盡罷!」

  克利斯朵夫挺著腰,撐著肩,突著膝蓋,把那看不見的敵人推開……行了,他掙脫了!……那邊,音樂老是在演奏,慢慢的遠去。克利斯朵夫渾身淌著汗,向它伸著手臂:

  「等等我呀!等等我呀!」

  他跑上去追它,搖搖晃晃,碰到什麼都得撞一下……跑得太急了,沒法呼吸了。心跳得厲害,血在耳朵裡響:一列火車在隧道中駛過……

  「天哪!這不是胡鬧嗎?」

  他無可奈何的對著樂隊揮手,要他們別把他丟下來……終於出了隧道……一切都靜下來了。他又聽到了。

  「多美!多美!再來一次!弟兄們,放大膽子……這是誰作的?……你們說是約翰·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脫作的?得了罷!別胡說!那我可能認得的。這樣的東西,他從來寫不了十節……誰又來咳嗽了?靜下來行不行!這個是什麼和絃?……還有那一個呢?……別這麼快,等等我呀……」

  克利斯朵夫發出一些不成音的叫喊,用手抓著被單,做著寫字的姿勢,而困乏的頭腦還不由自主的推敲這些和絃是怎麼配合的,下面又應該是什麼和絃。無論如何想不起來:心裡一急,他不得不放手……又接著再來……啊!這一回,那可太……

  「停下來,停下來,我跟不上了……」

  他的意志完全渙散了。克利斯朵夫合上眼睛。緊閉的眼皮內淌著幸福的眼淚。門房的小姑娘瞧著他,很虔誠的替他抹著眼淚,他可沒覺得。這個世界上的一切,他都感覺不到了。樂隊的聲音沒有了,他耳朵裡昏昏沉沉的只留下一片和聲。謎始終沒解決。固執的頭腦還在那裡反復的想:

  「這個是什麼和絃呢?怎麼接下去呢?我很想找出個答案來,趁我還沒死以前……」

  那時有許多聲音響起來了。有一個熱烈的聲音。阿娜那雙淒慘的眼睛……但一忽兒又不是阿娜了。又是一雙那麼仁慈的眼睛了……

  「啊,葛拉齊亞,是你嗎?……究竟是你們中間的哪一個呢?哪一個呢?我再也看不清你們了……為什麼太陽這樣的姍姍來遲?」

  三座鐘恬靜的奏鳴著。麻雀在窗前鼓噪,提醒他是給它們吃東西的時候了……克利斯朵夫在夢中又見到了童年的臥房……鐘聲複起,天已黎明!美妙的音浪在輕快的空中回旋。它們是從遠方來的,從那邊的村子裡……江聲浩蕩,自屋後上升……克利斯朵夫看到自己肘子靠在樓梯旁邊的窗檻上。他整個的生涯象萊茵河一般在眼前流著。整個的生涯,所有的生靈,魯意莎,高脫弗烈特,奧裡維,薩皮納……

  「母親,愛人,朋友……他們叫什麼名字呢?……愛人,你們在哪兒?我的許多靈魂,你們都在哪兒?我知道你們在這裡,可是抓不到你們。」

  「我們和你在一起。你安息罷,最親愛的人!」

  「我再也不願意跟你們相失了。我找你們找得好苦呀!」

  「別煩惱了。我們不會再離開你了。」

  「唉!我身不由主的給河流卷走……」

  「卷走你的河流,把我們跟你一起卷走了。」

  「咱們到哪兒去呢?」

  「到咱們相聚的地方。」

  「快到了嗎?」

  「你瞧罷!」

  克利斯朵夫拚命撐著,抬起頭來,——(天哪,頭多重!)——看見盈溢的河水淹沒了田野,莊嚴的流著,緩緩的,差不多靜止了。而在遙遠的天邊,象一道鋼鐵的閃光,有一股銀色的巨流在陽光底下粼粼波動,向他直沖過來。他又聽到海洋的聲音……他的快要停止的心問道:

  「是他嗎?」

  他那些心愛的人回答說:

  「是他。」

  逐漸死去的頭腦想著:

  「門開了……我要找的和絃找到了!……難道這還不完嗎?怎麼又是一個海闊天空的新世界了?……好,咱們明天再往前走罷。」

  噢,歡樂,眼看自己在上帝的至高的和其中化掉,眼看自己為上帝效勞,竭忠盡力的幹了一輩子:這才是真正的歡樂!……

  「主啊,你對於你的僕人不至於太不滿意吧?我只做了一點兒事,沒有能做得更多。我曾經奮鬥,曾經痛苦,曾經流浪,曾經創造。讓我在你為父的臂抱中歇一歇罷。有一天,我將為了新的戰鬥而再生。」

  於是,潺潺的河水,洶湧的海洋,和他一起唱著:

  「你將來會再生的。現在暫且休息罷!所有的心只是一顆心。日與夜交融為一,堆著微笑。和諧是愛與恨結合起來的莊嚴的配偶。我將謳歌那個掌管愛與恨的神明。頌贊生命!頌贊死亡!」

  當你見到克利斯朵夫的面容之日,

  是你將死而不死於惡死之日。

  (古教堂門前聖者克利斯朵夫像下之拉丁文銘文)

  聖者克利斯朵夫渡過了河。他在逆流中走了整整的一夜。現在他結實的身體象一塊岩石一般矗立在水面上,左肩上扛著一個嬌弱而沉重的孩子。聖者克利斯朵夫倚在一株拔起的松樹上;松樹屈曲了,他的脊骨也屈曲了。那些看著他出發的人都說他渡不過的。他們長時間的嘲弄他,笑他。隨後,黑夜來了。他們厭倦了。此刻克利斯朵夫已經走得那麼遠,再也聽不見留在岸上的人的叫喊。在激流澎湃中,他只聽見孩子的平靜的聲音,——他用小手抓著巨人額上的一綹頭髮,嘴裡老喊著:「走罷!」——他便走著,傴著背,眼睛向著前面,老望著黑洞洞的對岸,削壁慢慢的顯出白色來了。

  早禱的鐘聲突然響了,無數的鐘聲一下子都驚醒了。天又黎明!黑沉沉的危崖後面,看不見的太陽在金色的天空升起。快要倒下來的克利斯朵夫終於到了彼岸。於是他對孩子說:

  「咱們到了!唉,你多重啊!孩子,你究竟是誰呢?」

  孩子回答說:

  「我是即將來到的日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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