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三〇一


  他太急了一些,自以為已經到了彼岸。可是胸口的劇痛,腦子裡亂烘烘的人影,使他明白還有最後而最不容易走的一程路……好,向前罷!……

  他一動不動的躺在床上。一個蠢女人在上一層樓上幾小時的彈著琴。她只會彈一個曲子,翻來覆去的彈著些同樣的樂句,覺得其樂無窮。這些句子對於她是代表一種歡樂,代表千變萬化的情緒。克利斯朵夫懂得她這種快樂的意義,可是聽得厭煩之極,幾乎要哭出來。要是她不彈得這麼響倒還罷了!克利斯朵夫恨吵鬧,象恨一個人的惡習一樣……終於他也忍耐了,要能夠聽而不聞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也不見得象他想像中的那麼難。他已經慢慢的離開他的肉體,離開這個又病又猥瑣的肉體……在裡頭關了多少年也夠受了!他看著它漸漸的壞掉,心裡想:

  「好罷,它把我關也關不多久了。」

  他又想看看人究竟自私到什麼程度,便問自己:「你究竟更喜歡哪一樣?是克利斯朵夫的姓名永久流傳而讓他的作品消滅呢,還是作品永久存在而讓他的姓名消滅?」

  他毫不遲疑的回答道:「讓我的作品永生而我自己消滅罷!在這種情形之下,我留存的只有我的最真實的,唯一真實的部分。讓克利斯朵夫去死滅罷!……」

  但過了一會,他覺得作品跟自己一樣的沒有意思。相信他的藝術會永生,未免太可笑了!他不但明白看到自己的作品的命運,並且還見到一切現代音樂的命運。音樂的語言比什麼都消耗得更快;一二百年之後,它只有少數的專家才懂得。現在能有幾人瞭解蒙特威爾第與呂利的?蘚苔已經在侵蝕古典森林中的橡樹了。那些音響的建築,我們在裡頭唱出我們的熱情,可是將來都得成為空虛的廟堂,結果只剩下一片瓦礫……克利斯朵夫很奇怪,怎麼自己能瞧著這些廢墟而竟無動於衷。

  「難道我並不怎樣的愛生命嗎?」他不勝驚訝的問自己。

  但他立刻懂得,這正是表示他更愛生命……對著藝術的廢墟痛哭嗎?那是犯不上的。藝術是人類反映在自然界中的影子。讓它們一起消滅罷,被陽光吞沒罷!它們使我看不見陽光……自然界無窮的寶藏都在我們手指中間漏過。人類的智慧想在一個網的眼子裡掏取流水。我們的音樂只是幻象。我們的音階是平空虛構的東西,跟任何活的聲音沒有關連。這是人的智慧在許多實在的聲音中勉強找出來的折衷辦法,拿韻律去應用在「無窮」上面。人需要用這個謊言去瞭解那個不可解;因為他要相信這個謊言,所以他就相信了。但它究竟不是真的,不是活的。精神從自己創造的音樂上所得到的快感,其實是把對於現實的直覺加以顛倒混亂的後果。不時有個天才,偶爾和大地接觸了一刹那,居然看到了真正的流水;那是超乎藝術之外的。於是堤岸崩潰了。現實從一個隙縫裡透了進來。但這裂痕不久就被填補了。人的理智必須有那個堤做保障。要是理智遇到了耶和華的目光,它就完了。所以它要把自己的牢房再塗上一陣水泥,使外邊的東西一進來就給它消化掉。這個辦法對於一般不願意睜開眼睛的人也許是美的……可是我,我是願意看到耶和華的面目的。即使我會消滅,我還是要聽你打雷似的聲音。藝術的聲音使我感到局促。精神別出聲罷,人類別出聲罷!……

  但這段高論才說過了幾分鐘,他又到散在被單上的紙堆裡去摸索,還想寫下幾個音符。一發覺自己的矛盾,他就微笑著說:

  「噢,我的老朋友,我的音樂,你真好。我是個忘恩負義的人,我把你趕走,可是你,你絕對不離開我;儘管我使性,你卻並不灰心。原諒我罷,你很明白,這不過是些廢話。我從來沒欺騙你,你也從來沒欺騙我,我們彼此都是很信任的。朋友,咱們一起走罷。有始有終,留在我身邊罷。」

  然後咱們一同解脫……

  他長時期的昏迷了一陣,發著高熱,做著亂夢。等到他醒過來,奇奇怪怪的夢境還印在心頭。他瞧著自己,摸著自己的身子,找自己,可是找不到了。他似乎變了「另外一個人」了。另外一個,比他更可寶貴的一個……誰啊?……仿佛夢中另外有個人化身在他身上了。是奧裡維嗎?葛拉齊亞嗎?……心臟和頭腦都那麼衰弱,他在所愛的人中分不出是哪一個了。而且分辨出來有什麼用?他對他們都是一樣愛的。

  他精神酣暢,渾身酥軟。他也不願意動彈。他知道痛苦潛伏在一邊,象貓等著耗子一樣。他便裝死。怎麼!已經死了嗎?……屋裡沒有一個人,樓上的琴聲緘默了。孤獨。靜默。克利斯朵夫歎了口氣。

  「到了生命的終點而能夠說就在最孤獨的時候也從來沒有孤獨,那才教人安慰呢!我一路上遇到的靈魂,在某一個時期幫助過我的弟兄們,在我思想中的神秘的精靈,死的與活的,——全是活的,——噢!我所愛的一切,我創造的一切,你們都這樣熱烈的抱著我,守著我,我聽到你們美妙的聲音。因為我能得到你們,我要祝福我的命運。我是富有的,富有的……我的心都給裝滿了!……」

  他望著窗子……沒有太陽,但天氣極好,象一個美麗的瞎子姑娘……克利斯朵夫望著掠在窗上的一根樹枝出神。樹枝膨脹起來,滋潤的嫩芽爆發了,小小的白花開滿了。這個花叢,這些葉子,這些復活的生命,顯得一切都把自己交給了蘇生的力。這境界使克利斯朵夫不再覺得呼吸艱難,不再感到垂死的肉體,而在樹枝上面再生了。那生意有個柔和的光輪罩著他,好似給他一個親吻。在他彌留的時間,那株美麗的樹對他微微的笑著;而他那顆抱著一腔熱愛的心,也灌注在那株樹上去了。他想到,就在這一刹那,世界上有無數的生靈在相愛。為他是臨終受難的時間,為別人是銷魂蕩魄的良辰;而且永遠是這樣的,生命的強烈的歡樂從來不會枯涸。他一邊氣急,一邊大聲哼著一闋頌贊生命的歌,——聲音已經不聽他的思想指揮,也許喉嚨裡根本沒發出聲音,但自己不覺得。

  他忽然聽到一個樂隊奏其他的頌歌,不由得心裡奇怪:

  「他們怎麼會知道的呢?我們又沒練習過。希望他們把曲子奏完,別弄錯了才好!」

  他掙扎著坐在床上,要教整個樂隊都能看到他,舞動著粗大的手臂打拍子。但樂隊奏來一點不錯,很有把握。多神妙的音樂!啊!他們竟自動替他奏出下文來了!克利斯朵夫覺得很有趣:

  「等一等,好傢伙!我一定追上你。」

  於是他把棍子一揮,逞著興致痛快把船駛了出去,向左,向右,穿過危險的水道。

  「這一句,你們能接下去嗎?……還有那一句,趕快啊!……這裡又是一句新的了……」

  他們老是把路摸得很清楚;你給他們一些大膽的樂句,他們的答句卻是更大膽。

  「他們還會搞出些什麼來呢?這些壞東西!……」

  克利斯朵夫高聲叫好,縱聲大笑。

  「該死!要跟上他們倒不容易了!難道我要給他們打敗嗎?……你們知道,這個玩藝兒是不能作準的!今天我累了……沒關係!誰勝誰負還不一定呢……」

  但樂隊所奏的想入非非的東西,層出不窮,而且都是那麼新奇;結果他只能張著嘴聽他們,聽得連氣都喘不過來……克利斯朵夫覺得自己可憐極了。

  「畜生!」他對自己說,「你完了。住嘴罷!你的本領不過如此。這個身體已經完了!需要換一個的了。」

  可是身體跟他反抗。劇烈的咳嗆使他聽不見樂隊。

  「你還不安靜下來嗎!」

  他掐著喉嚨,用拳頭捶著胸部,好似對付一個非打倒不可的敵人。他看到自己在那兒混戰。一大堆的群眾在那兒呐喊。一個人使勁把他抱著。他們倆一起滾在地下。那人壓在他身上。他窒息了。

  「你鬆手啊,我要聽!……我要聽!要不然我就殺了你!」

  他把那人的腦袋撞在牆上,但他始終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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