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三六


  但睡眠就是奧裡維最難做到的。啊!倘若一個痛苦的人能睡上幾個月,直到傷痕在他更新的生命中完全消失,直到他換了一個人的時候,那可多好!但誰也不能給他這種恩典;而他也絕對不願意。他最難忍受的痛苦,莫過於不能咂摸自己的痛苦。奧裡維象一個發著寒熱的人,把寒熱當作養料。那是一場真正的寒熱,每天在同一時間發作,尤其在薄暮時分,太陽下去的時候。其餘的時間,他就受愛情磨折,被往事侵蝕,想著同樣的念頭,象一個白癡似的把一口食物老在嘴裡咀嚼,咽不下去。精神上所有的力量都專注著唯一的固定的念頭。

  他不象克利斯朵夫那樣能詛咒他的痛苦,恨造成痛苦的原因。因為對事情看得更明白更公平,他知道自己也要負責,知道受苦的不止他一個人:雅葛麗納也是個犧牲者;——是他的犧牲者。她把整個身心交給了他:他怎麼應付的呢?倘若他沒有能力使她幸福,為什麼要把她跟他連在一起呢?她斬斷那個傷害她的束縛原是她權利以內的事。他想:「這不是她的錯,是我的錯。我愛她不得恰當。我的確很愛她,但不懂得怎麼愛她,既然不能使她愛我。」

  這樣,他就歸咎於自己。這也許是對的;但抱怨過去並無濟於事,甚至也不能阻止他下次一有機會再犯同樣的錯誤,而在目前倒反使他活不下去。強者發見事情無可挽救的時候,能忘記人家給他的傷害,也能忘記自己給人家的傷害。但一個人的強並非靠理智,而是靠熱情。愛情與熱情是兩個遠房的家族,難得碰在一起的。奧裡維有的是愛情;他只在攻擊自己的時候才有力量。在他這個心神沮喪的時期,一切的病都乘虛而入。流行性感冒,支氣管炎,肺炎,都來找到他了。大半個夏天,他病著。克利斯朵夫,靠著亞諾太太的幫忙,盡心服侍他,終於把病魔趕走了。但對付精神上的疾病,他們無能為力;無窮無盡的悲傷慢慢的使他們覺得太磨人了,需要逃避了。

  災禍往往會令人特別孤獨。人類對於禍害有種本能的厭惡,似乎怕它有傳染性;至少它是可厭的,使人避之唯恐不及。看你在那裡痛苦而還能原諒你的人太少了!永遠是約伯的朋友那個老故事:提幔人以利法責備約伯不耐煩。書亞人比勒達認為約伯的遭難是上帝懲罰他的罪惡;拿瑪人瑣法指斥約伯自大。」而末了,布西人蘭姆族巴拉迦的兒子以利戶大發雷霆,因為約伯自以為義,不以神為義。「——世界上真①正悲哀的人是很少的。應徵的一大批,被選中的寥寥無幾。奧裡維卻是被選中的。象一個厭世的人說的:「他似乎樂意受人虐待。可是扮這種受難的角色並沒好處,只有教人家瞧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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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據《舊約·約伯記》,耶和華欲試驗正人約伯之心,降禍於彼,使其身長毒瘡,體無完膚。約伯三友提幔人以利法,書亞人比勒達,拿瑪人瑣法,各從本處趕來安慰約伯。因約伯自怨平生,訴苦不已,三友乃責以大義。

  奧裡維對誰都不能說出他的痛苦,便是對最親密的人也不能。他發覺那會使他們喪氣。連他心愛的克利斯朵夫對這種固執的苦惱也感到不耐煩。他自知笨拙,沒法挽救。實在說來,這個慷慨豪爽,經過多少苦難的人,並不能感覺到奧裡維的痛苦。這是人類天性的一種缺陷。儘管你慈悲,矜憐,聰明,受過無數的痛苦:你決不能感到一個鬧著牙痛的朋友的苦楚。要是病拖長下去,你可能認為病人的訴苦不免誇大。而當疾病是無形的,藏在靈魂深處的時候,豈不令人更覺得誇張?局外的人看到另外一個人為了一種對他不相干的感情愁悶不已,自然要覺得可惱。末了,這個局外人為了良心上有個交代,便對自己說:「那有什麼辦法呢?我把理由說盡了都沒用。」

  是的,把理由說盡了都沒用。你要使一個在痛苦中煎熬的人得到一點好處,只能愛他,沒頭沒腦的愛他,不去勸他,不去治療他,只是可憐他,愛的創傷唯有用愛去治療。但愛並不是汲取不盡的,便是那些愛得最深的人也是如此;他們所積聚的愛是有限的。朋友們把所能找到的親熱的話說完了,寫完了,自以為盡了責任以後,就小心謹慎的引退了,把病人丟在一邊,仿佛他是個罪犯。但因他們暗中慚愧對他幫助得那麼少,便繼續幫助,可是幫得越來越少了;他們想法使病人忘記他們,也想法忘記自己。如果不識時務的苦難一味固執,有點兒回聲傳到他們隱避的地方,他們就要嚴厲的批判那個沒有勇氣的,受不起磨折的人:而他一朝倒下去的時候,他們除了真心可憐他以外,暗中一定還想著:「可憐的傢伙!我當初沒想到他這樣的不中用。」

  在這種普遍的自私的情形之下,一句簡單的溫柔話,一種體貼入微的關切,一道可憐你而愛你的目光,可能給你多少安慰!那時一個人才感到慈悲的價值,而比較之下,一切其餘的東西都顯得貧弱了!……使奧裡維對亞諾太太比對克利斯朵夫更接近的便是這種慈悲。可是克利斯朵夫還是非常有耐性,為了愛而把心中的感想瞞著奧裡維呢。但奧裡維的目光被痛苦磨煉得更尖銳了,自然能看到朋友胸中的鬥爭,看到自己的悲傷沉重的壓在克利斯朵夫心上。這一點就足夠使他對克利斯朵夫也不願意親近了,恨不得對他說:「算了罷,朋友,你去罷!」

  這樣,苦難往往會把兩顆相愛的心分離。有如一架簸穀機把糠跟穀子分作兩處,它把願意活的放在一邊,願意死的放在另一邊。這是可怕的求生的規律,比愛情更強!母親看到兒子死去,朋友看到朋友淹溺,——如果不能救出他們,自己還是要逃的,不跟他們一塊兒死的。可是他們的愛兒子愛朋友明明是千百倍於愛自己……

  克利斯朵夫雖然懷著深切的愛,也不得不逃避奧裡維。他是強者,身體太好了,在沒有空氣的苦難中感到窒息。他很慚愧,恨自己一點不能幫助朋友;同時他又需要對什麼人報復一下,便恨透了雅葛麗納。雖然聽過亞諾太太那番深刻的話,他仍舊很嚴厲的批判她。在一個年輕的,性子暴烈的人,這是應有的現象;因為對人生還沒充分的經驗,他不能哀憐人的弱點。

  他去探望賽西爾和託付給她的孩子。賽西爾被這個借來的母性完全改變了;她顯得那麼年輕,快樂,細膩,溫柔。雅葛麗納的出奔並沒使她對不敢自承的幸福存什麼希望。她知道,奧裡維和她的關係,在奧裡維想念雅葛麗納的時間比著雅葛麗納在家的時間倒反更疏遠了。而且,從前使她中心惶亂的情潮早已過去:雅葛麗納的誤入歧途把她的苦悶給廓清了;她精神上回復了向來的平靜,已經不大明白從前不平靜的原因。愛情的需要,如今在撫愛兒童的感情中得到了滿足。憑著女子奇妙的幻想和直覺,她能在這個小生命中發見她所愛的人:他現在是幼弱的,委身相與的,整個的屬￿她的;她能夠愛他,熱烈的愛他,用著跟這個孩子的無邪的心與清明的眼睛同樣純潔的愛情愛他……但她的溫情中並非全無惆悵的抱憾的成分。啊!這究竟不能跟一個從自己血肉裡來的孩子相比……但無論如何還是甜蜜的。

  克利斯朵夫如今用另一副眼睛來看賽西爾了。他想起法朗梭阿士·烏東說過的一句取笑的話:「你和夜鶯是天生的一對,怎麼會不相愛的?」

  但法朗梭阿士比克利斯朵夫更懂得其中的原因:象克利斯朵夫這樣的人,難得會愛一個給他好處的人,而寧願愛一個使他受苦的人。兩個極端才會互相吸引;人的本性老在尋找能毀滅自己的東西,它傾向於儘量消耗自己的,熱烈的生活,不喜歡儉約的謹慎的生活。對於克利斯朵夫這樣的人,這辦法是對的,因為他所求的並非在於盡可能的活得長久,而是在於活得轟轟烈烈。

  可是不象法朗梭阿士看得那麼透的克利斯朵夫,以為愛情是一股違反人性的力量。它把一些不能相容的人放在一起,而排斥性格相似的人。和它所毀滅的比較,它給人的好處真是太微末了。圓滿的愛情消磨你的意志,不圓滿的愛情傷害你的心。它有什麼好處給人呢?

  正當他這樣譭謗愛情的時候,他看到愛神溫柔的譏諷的笑著,對他說:

  「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傢伙!」

  克利斯朵夫不能不再上奧國大使館去出席一個晚會。夜鶯在那邊唱舒伯特、胡戈·沃爾夫和克利斯朵夫的歌。她看到自己的成功和她朋友的成功很愉快:他現在得到優秀階級的賞識了。便是在廣大的群眾前面,克利斯朵夫的名字也有了號召力;雷維-葛一流的人再沒法裝做不知道他。他的作品在各個音樂會裡演奏;還有一部劇本被喜歌劇院接受了。似乎冥冥中有人在那裡關切他。神秘的朋友,已經屢次幫助過他的朋友,繼續促成他的志願。克利斯朵夫好幾次感到有人在暗中幫他活動而竭力躲著。他想要找這個人,但這朋友似乎惱著克利斯朵夫沒早點兒設法認識他,所以老是不讓他找到。並且他忙著別的事,想著奧裡維,想著法朗梭阿士;那天早上他就在報上讀到她在舊金山病重的消息:他想像她在外國一個人住著客店,不願意接見任何人,不願意寫信給任何朋友,咬緊牙齒,孤零零的在那裡等死。

  被這些思想糾纏著,他避開眾人,躲在一間地位冷僻的小客廳裡。背靠著牆壁,站在被樹木花草遮得陰暗的一角,他聽著夜鶯的美妙的,淒涼的,熱烈的聲音唱著舒伯特的《菩提樹》;純潔的音樂喚起了回念往事的惆悵。對面壁上,一面大鏡子反映出隔壁客廳裡的燈光和人物。他並不看到鏡子,只望著自己的內心;眼睛蒙著一片淚水凝成的霧……忽而,象舒伯特的《菩提樹》一般,他莫名片妙的哆嗦起來,臉色蒼白,一動不動的過了幾秒鐘。隨後,眼淚沒有了,他瞧見前面鏡子裡有一個「女朋友」對他望著……女朋友?她是誰呢?他除了知道她是朋友,是他認識的以外,什麼都不知道;眼睛對著她的眼睛,他靠在牆上繼續哆嗦。她微微笑著。他既沒看到她的臉龐與身體的線條,也沒看到她眼睛是什麼顏色,身材是高是矮,穿的是什麼衣著。他只看見一樣,就是在她同情的微笑中反映出來的慈悲。

  而這笑容突然在克利斯朵夫心頭喚起一件童年的往事……在六歲至七歲的期間,他在學校裡非常可憐,才被一般比他年長有力的同學羞辱了一場,打了一頓,大家嘲笑他,老師又不公平的責罰他:別的孩子在玩兒,他卻垂頭喪氣蹲在一邊,悄悄的哭著。一個神態幽怨的,不跟別的同學玩的女孩子,——(從那時其他從來沒想到她,但此刻分明看到她的模樣:短短的身材,頭很大,淡黃的頭髮與眉毛簡直象白的一般,藍眼睛顯得慘白,寬大而黯淡的腮幫,微微虛腫的嘴唇與臉龐,一雙紅紅的小手),——走到他身旁,站住了,把大拇指含在嘴裡,看著他哭;接著她把小手放在克利斯朵夫頭上,怯生生的,匆匆忙忙的,滿懷好意的堆著笑容說:「別哭啦!……」

  於是克利斯朵夫忍不住了,大聲嚎了出來,把鼻子靠在小姑娘的圍裙上。她卻用著顫抖而溫婉的聲音又說了聲:「別哭啦!……」

  過了幾星期,她死了。那件事發生的時候,她大概已經落在死神的掌握中了……為什麼他這時忽然想到她呢?在這個出身微賤的,在遙遠的德國小城裡被人遺忘的死了的女孩子,和此刻望著他的貴族少婦之間,有什麼關係呢?但所有的人都只有一顆靈魂,雖然億兆的生靈各各不同,好象在太空中旋轉的無數的星球一般,但照耀那些為時間分隔著的心靈的,都是同一道愛的光明。當年在那個安慰他的女孩子蒼白的嘴唇上映現過的微光,現在克利斯朵夫又看到了……

  這不過是一刹那的事。一群人象潮水似的把門擋住了,克利斯朵夫再也瞧不見另外一個客廳裡的情形。他縮回到黑影裡,躲在鏡子照不到的地方,生怕自己惶亂的情緒被人注意。等到定了定神,他想再見她,唯恐她已經走了。但他一走進客廳,立刻在人堆裡把她找到了,雖然不再象鏡子裡那個模樣。這一下他看到的是她的側影,坐在一群漂亮的婦女中間,肘子擱在安樂椅的靠手上,支著頭,微微探著身子在那裡聽人家談話,臉上堆著一副機靈的,心不在焉的笑容。她的面貌活象拉斐爾的名畫《聖體爭辯》中的聖·約翰,眼睛半開半闔,想著自己的念頭微笑……

  然後她抬起眼睛,看到了他,一點沒有詫異的神氣。他這才發覺她的微笑是對他而發的。他向她行著禮,非常感動的走近去:

  「您認不得我了嗎?」她問。

  就在這時候,他認出了她,叫了聲:「葛拉齊亞……」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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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參閱卷五:《節場》。——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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