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
二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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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話又響又急,不等克利斯朵夫問,就把自己這幾年的情形統統講了出來。克利斯朵夫被她的大聲叫嚷鬧昏了,只聽到一半,只管望著她。啊,啊,這便是他的小彌娜!她長得結實,豐滿,皮膚挺好,顏色象薔薇似的,但線條都松了,尤其是那個豐腴的鼻子。姿勢,態度,風韻,都和從前一樣;唯有身材變了。 她老是說個不停,和克利斯朵夫講著她過去的歷史,她的私事,講著她愛丈夫和丈頭愛她的方式。克利斯朵夫聽了很窘。她卻非常樂觀,沒有一點兒批評精神,覺得——(至少在當著別人的時候),——她的城市,她的屋子,她的家庭,都勝過別的城市,別的屋子,別的家庭。她在丈夫面前說丈夫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最偉大的男子」,在他身上有「一股超人的力量」。而那「最偉大的男人」一邊笑著一邊拍拍彌娜的腮幫,和克利斯朵夫說她是「一個了不得的賢慧的太太」。這位法官似乎知道克利斯朵夫的事,決不定對他應該表示敬意還是輕蔑,既然一方面他還有舊案未了,另一方面又有大老庇護;結果他決定參用這兩種態度。彌娜可老是滔滔不竭的說著,對克利斯朵夫說了一大堆關於自己的事,又轉過話題來提到他了;她問他這個那個,內容的親密恰好象她的自白一樣,因為她剛才的敘述就是對他並未提出而由她自己假想出來的問題的答覆。她能重新見到克利斯朵夫,真是高興極了;她對他的音樂一無所知,可是知道他已經成名,覺得自己被他愛過——(而被她拒絕)——是很可以得意的,便在說笑之間提到那件事,也不管措辭的雅俗。她要他在紀念冊上簽名,緊釘著盤問他巴黎的情形。她對這個城市所表示的好奇心,正好跟她的輕蔑相等。她自稱為認識巴黎,去過歌舞劇場,歌劇院,蒙瑪德爾,聖·格魯。據她說來,巴黎女子都是些淫娃蕩婦,毫無母性,只希望孩子越少越好,有了也置之不問,把他們丟在家裡而自己到戲院與娛樂場所去。她絕對不允許人家表示異議。晚上,她要克利斯朵夫在琴上奏一闋。她覺得妙極了,但心裡認為丈夫的琴和克利斯朵夫彈得一樣高明。 克利斯朵夫很高興見到彌娜的母親,特·克裡赫太太。他暗中老是感激她,因為她以前待他很好。她此刻心地還是那樣慈悲,並且比彌娜更自然,但對克利斯朵夫永遠帶點取笑的態度,那是他從前為之氣惱的。她和他當年離開她的時候完全一樣,喜歡著同樣的東西,覺得一切都很好,也不可能有另一種面目。她把以前的克利斯朵夫和今日的克利斯朵夫相比之下,還是更喜歡小時候的克利斯朵夫。 除了克利斯朵夫,克裡赫太太周圍的人一個也沒改變思想。死起沉沉的小城,眼界的狹窄,使他受不了。那晚上有一部分的時間,主人們都在說他不認識的人的壞話。他們老注意著鄉鄰的可笑,把凡是跟他們不同的地方都叫做可笑。這種惡意的好奇心,永遠關切著一些無聊的事,終於使克利斯朵夫非常難受。他提到自己在外國的生活,但立刻感到他們是沒法領會這種法國文明的。過去他討厭這種文明,現在回到本國來,倒是他代表這文明而覺得它可貴了;——自由的拉丁精神的第一條規律是瞭解:不惜把「道德」犧牲了去換取「儘量的瞭解」。在那些主人們身上,尤其在彌娜身上,他重新發見以前傷害過他而他已經忘了的那種驕傲,——從弱點上來的、也是從德性上來的驕傲,——只知道守本分而沒有一點慈悲心,以自己的德性來傲視別人:凡是自身沒有的缺陷,他們都瞧不起;最重要的是體統,「不合常規」的優越都是要不得的。彌娜心平氣和的,儼然的,相信自己永遠不會錯;批判別人的時候用的老是同樣的尺寸,她不願意費心去瞭解他們,只知道關切自己。她的自私染上了一層模糊的玄學色彩,無論什麼都離不開她的自我和自我擴張。或許她心地很好,能夠愛別人。但她太愛自己,尤其是太尊重自己。她似乎永遠要在她的自我前面加一個「長老」或「敬禮」的字眼。我們可以覺得,要是她最心愛的男人膽敢有一刻兒——(以後他一定會後悔無窮),——對她尊嚴的自我失敬的話,她就會不愛他,永遠的不愛他……嘿!為什麼不丟開你這個「自我」,想想「你」呢?…… 然而克利斯朵夫並不用嚴厲的眼光看待她。他平時那麼容易氣惱,此刻竟非常耐性和聽著,不讓自己批判她,只把童時的回憶象一道光輪般罩著她,一心一意要在她身上找出小彌娜的影子。她某些姿態的確保存著當年的模樣,嗓子有些音色也還能引起動人的回憶。他耽溺著這些,不聲不響,也不聽她的話,只裝做聽著的樣子,始終對她表示一種溫柔的敬意。可是他不大能集中精神:現在這個彌娜的咭咭呱呱的聲音使他聽不見從前的彌娜。最後他有點膩了,站起身來,心裡想著: 「可憐的小彌娜!他們想教我相信你在這裡,在這個大聲叫嚷,使我厭煩的,美麗肥胖的女人身上。但我明明知道不是。算了罷,彌娜。咱們跟這些人是不相干的。」 他走了,推說明天再來。倘若他說出當晚動身的話,不到開車的時間他們一定不讓出門的。在黑夜裡才走了幾步,他又恢復了沒有遇到彌娜以前的那種愉快的印象。不痛快的夜晚一下子就給忘了;萊茵的聲音把什麼都淹沒了。他走到河濱,靠近自己出生的屋子。他一看就認得了。護窗關得嚴嚴的,裡頭的人已經睡了。克利斯朵夫在路中停下,覺得要是去敲門的話,那些熟識的幽靈一定會來開的。他走上屋子四周的草原,到河邊從前跟舅舅談話的地方坐下。以往的日子仿佛都回來了。而那個跟他一起做過美妙的初戀的夢的、心愛的小姑娘,也復活了。少年的溫情,甜蜜的眼淚,無窮的希望,都重新溫了一遍。他自嘲自諷的笑著對自己說: 「我簡直沒得到人生的教訓。明知故犯……明知故犯……永遠作著同樣的夢。」 能夠始終如一的愛,始終如一的信仰是多麼好!凡是被愛過的都是不死的。 「彌娜,和我在一起的——不是和另外一個男人在一起的……彌娜,永遠不會老的彌娜!……」 朦朧的月從雲端裡出來,在河上照出粼粼的銀光。克利斯朵夫覺得河面跟他所坐的陸地比以前近多了。他走過去細看了一下。是的,從前在這裡,在這株梨樹的外邊,有一帶沙地和一方小小的草坪,他老在上面玩兒的。河流把它們侵蝕了;水已經浸到梨樹的根。克利斯朵夫不由得悲從中來。然後他向車站走去。那兒也變了一個新興的市區:——有窮人的住家,有正在建築的工場,有工廠的煙突。克利斯朵夫記起下午看到的皂角樹林,想道:「那邊,河流也在侵蝕……」 在陰影中沉睡的古舊的城市,和城裡的一切生人與死者,對他更顯得可貴了,因為他覺得它們受著威脅…… 敵人已經佔有了城垣…… 趕快把我們的人救出來罷!死亡窺伺著我們所愛的一切。趕快把正在消失的臉龐塑成永久的銅像罷。我們得從火焰中救出國家的財寶,趁著大火還沒把宮殿燒毀的時候…… 克利斯朵夫好似一個逃避洪水的人,上了火車走了。可是也和那般從城裡救出護城神的人一樣,克利斯朵夫把那些從鄉土裡爆起來的愛的火花,過去的神聖的靈魂,一起揣在懷裡帶走了。 在某個時期內,雅葛麗納和奧裡維彼此接近了些。雅葛麗納的父親故世了。在真正的苦難前面,她才感到別的苦難都是無聊的;而奧裡維的溫情也把她對他的感情重新燃燒起來。她覺得倒退了幾年,過著象瑪德姑母死後那些淒涼而緊接著愛情的日子。她認為自己對人生太不知足,應當要感謝人生沒有把它所給的些少東西收回。現在知道了這些少東西的價值,她就拚命的抓著。醫生勸她離開一下巴黎,免得永遠想著喪事;她便和奧裡維作了一次旅行,到他們初婚那年住的地方走了一轉,結果愈加感動了。生命的途程拐了彎,他們不勝惆悵的又看到了先前認為已經消失的愛情,看著它來,也知道它仍舊要消滅,——消滅多少時候呢?也許是永遠!——於是兩人無可奈何的把愛情死抓著……「留下來啊,和我們守在一塊兒啊!」 但他們明明知道要失掉的…… 雅葛麗納回到巴黎,覺得身上有了一個被愛情燃燒起來的小生命。但愛情已經過去了。這個漸漸加重起來的擔負,並不使她和奧裡維靠得更緊。她並不感到意料之中的快樂,只是很不放心的追問自己。從前她苦悶的時候,往往以為生個孩子一定可以救她。現在孩子來了,救星可沒有來。這是一株植物,根須深深種在她的肉裡:她不勝驚駭的覺得它在生長,喝著她的血。她整天的出神,惘然聽著,整個生命都被這個佔據著她的陌生的生命吸引。那是一種模糊的,柔和的,催眠的,悲痛的,嗡嗡的聲音。她忽然驚醒過來,——汗流浹背,打著寒噤,想要反抗了。她掉入了「自然」的網羅,竭力想掙扎。她要生活,要自由,覺得被「自然」欺騙了。隨後她又覺得這些思想可恥,覺得自己殘忍,不知道自己的心地是不是比別的女子壞,是不是跟她們完全不同。然後她又慢慢平靜下去,迷迷忽忽的想著在懷中成熟的「活果」。它將來是怎麼樣的呢?…… 一聽見它出世以後的第一聲叫喊,一看到那可憐而動人的小身體,她整個的心都溶化了,一刹那間嘗到了母性的光榮的歡樂,世界上最強烈的歡樂:從痛苦中創造出一個用自己的血肉製成的生物,一個人。策動宇宙的愛的巨浪,把她從頭到腳的裹住了,連卷帶滾,挾著上天了……噢,上帝!能夠創造的女人是跟你平等的;而你還領略不到她那樣的歡樂:因為你沒有受苦…… 隨後,浪頭落下去了,心又沉到了海底。 奧裡維激動得渾身哆嗦,瞧著孩子。他對雅葛麗納微微笑著,想瞭解在他們倆和這個可憐的,略具人形的生物之間,有什麼神秘的生命的關係。他又溫柔又有點兒厭惡的,把嘴唇親了親那個黃黃的打皺的小腦袋。雅葛麗納望著他,很忌妒的把他推開了,接過孩子,緊緊的摟在懷裡,拚命親吻。孩子嚷了,她馬上放下,掉過頭去哭了。奧裡維走來擁抱她,替她抹眼淚。她也把他擁抱了,勉強笑著。然後她要求讓她休息,把孩子留在身邊……唉!可憐!一朝愛情死了,還有什麼辦法?男人是把自己一大半交給智慧的,只要有過強烈的感情,決不會在腦海中不留一點痕跡,不留一個概念。他可能不再愛,卻不能忘了他曾經愛過。一個毫無理由的、整個兒愛人家的女人,一朝毫無理由的整個兒不愛的時候,卻是沒有辦法的。發願心嗎?自騙自嗎?但要是她太懦弱而不能發願心,太真誠而不能騙自己的時候又怎麼辦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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