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二八


  她還是不作聲。克利斯朵夫也不說話了,只在暗中摸索;突然他感到一陣騷動,心兒亂跳,也停了下來,聽見雅葛麗納的呼吸就在身邊。他又走了一步,又停住了。他知道她就在近旁,但他不願意再向前。靜默了幾秒鐘。突然之間,兩隻手抓住了他的手,把他拉著,一張嘴貼在了他的嘴上。他把她緊緊摟著。大家沒有一句話,一動也不動。——然後嘴巴離開了,彼此掙脫了。雅葛麗納走出屋子。克利斯朵夫氣吁吁的跟著她,兩腿索索的發抖。他靠著牆站了一會,讓全身奔騰的血平靜下去。終於他追上了他們。雅葛麗納若無其事的和奧裡維說著話。他們走在前面,和他相隔幾步。克利斯朵夫垂頭喪氣的跟著。奧裡維停下來等他。克利斯朵夫也跟著停下。奧裡維親熱的叫他。克利斯朵夫只是不答。奧裡維知道朋友的脾氣和那種死不開口的脾性,也就不堅持而繼續和雅葛麗納望前走了。克利斯朵夫木頭人似的隨在後面,隔著十來步,象條狗一樣。他們停下,他也停下。他們走,他也走。大家在園中繞了一轉,進去了。克利斯朵夫上樓去關在自己房裡:不點燈,不睡覺,不思想。到了半夜,他倦極了,把手和腦袋靠在桌上;睡著了。過了一小時,他醒過來,點起蠟燭,性急慌忙的把紙張雜物都收起來,整好了衣箱,倒在床上直睡到天亮。然後他帶著行李下樓,動身了。大家整天等著他,找他。雅葛麗納面上裝做很冷淡,心裡又氣又惱,用一種侮辱的譏諷的神氣,故意檢點她的銀票。直到第二天晚上,奧裡維方始接到克利斯朵夫一封信:

  好朋友,別怪我象瘋子一般的走了。我是瘋子,你也知道的。有什麼辦法呢?我就是我。謝謝你親切的相待。那真是太好了。可是你瞧,我從來不能和別人一平生活。也許我根本不配生活。我只能躲在一邊,遠遠的愛著別人,這樣比較妥當。要從近處看人,我會厭惡他們。而這是我不願意的。我願意愛別人,愛你們。噢!我多願意使你們幸福。要是我能夠使你們,——使你幸福,我肯犧牲我自己所能有的幸福!……但這是不允許的。一個人只能為別人引路,不能代替他們走路。各人應當救出自己。救你罷!救你們罷!我多愛你!——耶南太太前請代致意。

  克利斯朵夫

  「耶南太太」抿著嘴唇,念完了信,帶著輕蔑的笑容冷冷的說:「那末聽他的勸告。救救你自己罷。」

  奧裡維伸出手去想收回信來,雅葛麗納卻把信紙搓成一團,摔在地下;兩顆眼淚在眼眶中湧了上來。奧思維抓著她的手,慌慌張張的問:「你怎麼啦?」

  「別管我!」她憤憤的叫著。

  她出去了,在門口又嚷了一聲:「你們這批自私的傢伙!」

  克利斯朵夫終於把《大日報》方面的保護人變成了仇敵。那是早在意料之中的。克利斯朵夫天生有那種為歌德所稱揚的「不知感激」的德性:

  「不願意表示感激的脾氣是難得的,只有一般出眾的人物才會有。他們出身於最貧寒的階級,到處不得不接受人家的幫忙;而那些恩德差不多老是被施恩的人的鄙俗毒害了……」

  克利斯朵夫認為不能為了人家的援助而降低自己的人格,也不能放棄自由,那跟降低人格並無分別。他要給人好處,決不自居為希望收利息的債主,而是把好處整個的送人的。他的恩主們的見解可不是這樣。他們認為受恩必報是天經地義,所以克利斯朵夫不肯在報館主辦的一個含有廣告性質的遊藝會中,替一支荒謬的頌歌寫音樂,在他們眼中簡直是起有此理。他們暗示克利斯朵夫說他行為不對。克利斯朵夫置之不理。不久他還很不客氣的否認報紙所宣傳的他的主張,使那些恩主們愈加老羞成怒。

  於是報紙開始用各種武器攻擊他了。人們又搬出一些血口噴人的古老的武器,那是一切低能的人用來攻擊一切創造者而從來殺不死一個人的,可是對於所有的糊塗蛋,的確百發百中,極有效果。他們指控克利斯朵夫的罪名是剽竊。他們割裂他的作品,取出其中的一段,再從一些無名作家的曲子裡取出一段來化裝一番,證明他偷了別人的靈感,說他想扼殺年輕的藝術家。這一套要是出之於一般以狂吠為職業的人,出之于爬在大人物肩上喊著「我比你更偉大」的下賤的批評家,倒還罷了;可是有才氣的人也要互相傾軋,竭力教對方受不了。他們完全不知道:世界之大盡夠他們安安靜靜的各做各的工作,而各人為了發展自己的才具已經需要拚命的奮鬥了。

  德國有些嫉妒的藝術家常常把武器供給克利斯朵夫的敵人,必要的時候還能發明些武器。這種人在法國也有的是。音樂刊物上的國家主義者——其中不少是外國人,——指出克利斯朵夫出身的種族,也算是對他的一種侮辱。克利斯朵夫的名片已經不小;就因為他走紅,連那些毫無成見的人看了也惱了,——其餘的更不必說。在音樂會聽眾裡面,此刻有一批上流人物和前進雜誌的作家熱烈擁護克利斯朵夫,不問他寫什麼,總一致叫好,說在他以前簡直沒有音樂。有幾個人解釋他的作品,發見其中有哲學意義,使克利斯朵夫聽了吃驚。又有幾個從中看到一種音樂革命,說是對於傳統的攻擊,不知克利斯朵夫正敬重傳統。他儘管分辯也沒用。大家會說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寫的是什麼。他們這樣的佩服他就等於佩服他們自己。所以報紙上對克利斯朵夫的攻擊,使他音樂界的同業非常痛快,因為他們相信那虛構的「謊言」是事實而表示憤慨。其實他們不愛他的音樂也用不著這些理由;自己並無思想可以表現,但照著呆板的方式把思想表現得非常流利的大多數人,一朝看到克利斯朵夫思想豐富,而憑著創造的想像力(表面上不免有點兒雜亂)表現得有些笨拙的時候,當然要惱怒了。一般當書記的傢伙,只知道所謂風格便是文社學會裡的公式,只消把思想放進去,象烹飪時把食物放入模子一樣:所以他們一再指責克利斯朵夫不會寫作。至於他最好的一批朋友,不想瞭解他的,或是因為老老實實的愛他(因為他使他們幸福)而真能瞭解他的,都是在社會上沒有發言權的無名的聽眾。唯一能夠替克利斯朵夫作強有力的答覆的奧裡維,和他分離了,似乎把他忘了。於是克利斯朵夫同時落在他的敵人和他的崇拜者手裡;這兩種人作著競爭,看誰把他損害得更厲害。他厭惡之餘,絕對不加聲辯。有一回他在一份大報上讀到一個為大眾的愚昧與寬縱所造成的藝術界權威,——一個僭越的批評家對他的宣判,他聳聳肩說:

  「好罷,你批判我罷。我也批判你。一百年以後看你們投降不投降!」

  可是眼前到處是對他的譭謗;而群眾照例是有一句信一句,對於最荒謬最卑鄙的控訴都信以為真。

  克利斯朵夫仿佛覺得自己的處境還不夠困難,居然挑了這個時期跟他的出版家反目。其實他沒有什麼可以抱怨哀區脫的,他依次印行他的新作,跟他的交易也很誠實。固然,這種誠實並不能使他不訂立對克利斯朵夫不利的契約;但這些契約他是遵守的,只嫌遵守得太嚴格。有一天,克利斯朵夫出乎意外的發見他的七重奏被改為四重奏,一支普通的鋼琴曲被改為——而且改得很笨拙——四手的鋼琴曲,事先都沒通知他。他便跑去見哀區脫,把這些違法的樂譜丟在他面前,問:「你知道這個嗎?」

  「當然知道。」

  「你意然敢……竟然敢私自竄改我的作品,不經我的許可!……」

  「什麼許可?」哀區脫靜靜的說。「你的作品是屬￿我的。」

  「也是屬￿我的!」

  「不是的,」哀區脫語氣很溫和的說。

  克利斯朵夫跳起來:「怎麼,我的作品會不屬￿我的?」

  「你把它們賣掉了。」

  「你這是跟我開玩笑了!我賣給你的是紙。你要拿它去賺錢,儘管去賺罷。但寫在紙上的是我的血,是屬￿我的。」

  「你什麼都賣給我了。以初版每份三十生丁計算,我已經預付你三百法郎,作為你賣絕的代價。在這種條件之下,你把作品的全部權利都讓給我了,沒有任何限制,也沒有任何保留。」

  「連毀掉它的權利也在內嗎?」

  哀區脫聳聳肩,按了鈴,對一個職員說:「把克拉夫脫先生的案卷給拿來。」

  他靜靜的把契約條文念給克利斯朵夫聽,那是當時克利斯朵夫並沒看過一遍就簽了字的,——也是依照音樂出版家普通契約的規則訂的:——「哀區脫君取得作家全部的權利,由哀區脫獨家出版,發行,鐫版,印刷,翻譯,出租,出售,在音樂會,咖啡店音樂會,舞場,戲院等處演奏,加以修正,改削,以便適合任何樂器,或增加歌辭,或更換題目,或……均由哀區脫君自由處理,與任何人無涉……」

  「你瞧,」他說,「我還是極客氣的呢。」

  「不錯,」克利斯朵夫說,「我得謝謝你。你還可以把我的七重奏改成咖啡店音樂會裡的小調呢。」

  他不作聲了,狼狽不堪的把手捧著頭,再三說:「我把靈魂出賣了。」

  「放心罷,」哀區脫帶著譏諷的口氣,「我決不濫用我的權利。」

  「你們的共和國竟允許有這種交易嗎?你們說人是自由的。實際上你們卻是在拍賣思想。」

  「你已經取得了代價,」哀區脫回答。

  「是的,三十生丁,」克利斯朵夫說。「拿回去罷。」

  他在袋裡掏著,想拿出三百法郎來還給哀區脫,可是拿不出。哀區脫微微笑著,帶著輕蔑的神氣。這笑容使克利斯朵夫愈加有氣。

  「我要我的作品,」他說,「我向你贖回來。」

  「你沒有贖回的權利,」哀區脫回答。「可是我素來不願意勉強人,只要能賠償我的損失,我答應你贖回。」

  「好罷,就是為此而要把我自己賣掉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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