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七八


  然而他竭盡可能的躲在一邊追念姊姊。他很傷心不能把他們共同生活的故居保留起來:他沒有這筆錢。他希望那些似乎關切他的人能懂得他不能保存她的東西的悲哀。可是沒有一個人懂得。他借了一點錢,再湊上替人家補習的學費,租了一個頂樓,把所能留下的姊姊的家具堆起來:她的床,她的桌子,她的靠椅。他把那個房間作為一個紀念她的聖地,逢到精神頹喪的日子,便去躲在那兒。他的同學以為他有什麼外遇。其實他在這裡呆上幾小時,想著她,手捧著腦袋:他只有她一張小小的照片,還是他們倆小時候一同拍的。他對著照片說著,哭著……她到哪兒去了呢?啊,只要她在世界上,哪怕在天涯地角,哪怕在什麼到不了的地方,——他都要用著何等的熱誠,何等快樂的心去尋訪她,不管是怎麼辛苦,也不管要跋涉幾百年,只消每走一步能近她一步!……是的,即使他只有千分之一的希望能夠遇到她……可是毫無辦法。他多孤獨!現在沒有了她的愛,沒有了她的指導與安慰,他對付人生的手段是多麼笨拙多麼幼稚!……誰要在世界上遇到過一次友愛的心,體會過肝膽相照的境界,就是嘗到了天上人間的歡樂,——終生都要為之苦惱的歡樂……

  對於一般懦弱而溫柔的靈魂,最不幸的莫如嘗到了一次最大的幸福。

  在人生的初期就喪失了一個心愛的人固然悲痛,但還不及以後生機衰退的時候那麼慘酷。奧裡維正在青年時期;雖然天性悲觀,遭遇不幸,究竟是需要生活的。似乎安多納德臨死之際把一部分的靈魂移交給兄弟了。他相信是這樣。他雖不象姊姊那樣有信仰,卻也隱隱然相信姊姊並沒完全死,而是象她所說的托生在他的心上。布勒塔尼一帶有種信仰,說夭折的青年並不死:他們繼續在生前居住的地方飄浮,直到應享的天年終了的時候。——這樣,安多納德仿佛繼續在奧裡維身旁長大。

  他把她的紙張重新看了一遍。不幸她差不多把什麼都燒了。而且她不是一個喜歡紀錄內心生活的人。揭露自己的思想,在她是會臉紅的。她只有一本小日記簿,記著一些別人沒法懂得的事,——不加說明的寫了些日子,紀念她一生或悲或喜的瑣碎事兒,那是她用不著寫下細節就能全部想起來的。所有這些日子幾乎都跟奧裡維的生活有關。她也保存著他寫給她的信,一封不缺。——不幸他沒有那麼細心:她寫給他的差不多全部給丟了。他要那些信幹什麼呢?他以為姊姊是永遠在身邊的,溫情的泉源是涓涓不絕的,永遠可以浸潤他的嘴唇與心;他當初毫無遠見的浪費了他所得到的愛,現在卻恨不得把它一點一滴的儲藏起來……他隨便翻著安多納德的一冊詩集,忽然看到一張破紙上有幾個鉛筆字:「奧裡維,親愛的奧裡維!……"他看了差點兒暈倒。他嚎啕大哭,拚命吻著那張不可見的,在墳墓中和他說話的嘴巴。——從那天氣,他把她所有的書都打開來,一頁一頁的找她有沒有留下別的心腹話。他發見了她寫給克利斯朵夫的信稿,才知道藏在她心裡的略具雛形的羅曼史;他第一次窺見他從來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的她的感情生活,把她騷亂不寧的最後幾天,被兄弟遺棄而向著不相識的朋友伸手起援的心情,完全體驗到了。她從來沒和他說見過克利斯朵夫。他從信稿上之發覺他們以前在德國碰過面,克利斯朵夫曾經對姊姊很好,詳細情形當然無法知道,只知道安多納德至死沒表白的感情是在那時發動的。

  奧裡維早已為了克利斯朵夫的音樂而喜歡克利斯朵夫,這一下對他更是說不出的愛好。她是愛過他的;奧裡維覺得自己愛克利斯朵夫其實還是愛的她。他想盡方法去接近他,可不容易找到他的蹤跡。克利斯朵夫經過了那次失敗,在巴黎的茫茫人海中不見了;他退出了社會,誰也不注意他。過了幾個月,奧裡維偶然在街上遇見克利斯朵夫,正是大病初愈以後,毫無血色,形容憔悴。但他沒勇氣上前招呼,只遠遠的跟著,直到他住的地方。他想寫信給他,又下不了決心。寫什麼好呢?奧裡維不是單獨一個人,精神上還有安多納德和他在一起:她的愛情,她的貞潔的觀念,都把他感染了;一想到姊姊愛過克利斯朵夫,他就臉紅,仿佛自己就是安多納德。另一方面,他的確想和他談談她的事。——可是不成。她的秘密把他的嘴巴給堵住了。

  他設法要跟克利斯朵夫見面。凡是他認為克利斯朵夫可能去的地方,他都去。他熱烈的希望跟他親近。可是一見面,他又躲起來,唯恐被他發見了。

  最後,他們共同參與一個朋友家的夜會,克利斯朵夫終於留神到他了。奧裡維遠遠的站著,一句話也不說,只顧望著他。那天晚上,安多納德一定是和奧裡維在一起:因為克利斯朵夫在奧裡維眼中看見了她;而且也的確是這個突然浮現的形象使克利斯朵夫穿過客廳,向陌生的年輕的使者走過去,去接受那幸福的死者的又淒涼又溫柔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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