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七七


  他們匆匆忙忙走了。在街上,手攙著手,奧裡維興奮的說著話,安多納德一聲不出。

  以後的幾天,她獨自坐在臥室裡被某一種感情攪得迷迷忽忽,雖然她避免正視那感情,但它老是跟她的思想糾纏不清,象血在太陽穴中劇烈的跳動一樣,使她非常難受。

  過了一晌,奧裡維拿來一冊克利斯朵夫的歌集,剛在一家書鋪裡發見的。她隨便翻開,看到有個曲子上面題著一句德文:「就給那個受我連累的女子",下面還寫著年月日。

  她很記得那個日子。——心裡一慌,她看不下去了,便放下集子,要奧裡維彈給她聽,自己卻走進臥房,關上了門。奧裡維對這種新的音樂只覺得滿心歡喜,馬上彈了,沒注意到姊姊的激動。安多納德坐在隔壁,竭力壓著心跳。突然她到衣櫃裡找出她的小帳簿,查她離開德國的日期和那神秘的日子。其實她早已知道了;一查之下,果然那是和克利斯朵夫一同看戲的晚上。於是她躺在床上,閉著眼,紅著臉,合著手放在胸部,聽著那心愛的音樂,感激到極點……啊!為什麼她的頭疼得這樣厲害呢?

  因為姊姊不出來,奧裡維彈完了一曲便走進房裡,發見她躺著。他問她是否不舒服。她回答說是累了,接著就起來陪他。他們談著,但她對於他的問話並不立刻回答,好似從迷惘中突然驚醒過來。她笑了笑,紅著臉,抱歉的說頭疼得厲害,人有點兒糊塗了。奧裡維走了。她要他把集子留下,然後自個兒坐到深夜,在鋼琴前面看著樂譜,並不彈,只隨便捺幾個音,輕輕的,唯恐使鄰居討厭。多半的時候她也不看起,只是胡思亂想,對於那個憐憫她而憑著神秘的直覺與慈悲窺到她心靈的人,抱著滿腔的感激與溫情。她沒法固定自己的思想,只覺得又快樂又悲哀,——悲哀……啊!她的頭疼得多厲害!

  她整夜做著甜美而困人的夢!萬分惆悵。白天,為了振作精神,她想出去遛遛。雖然她頭痛還很劇烈,可是硬要自己有個目的,便到一家百貨公司去買些東西。她根本沒想著她所做的事,只想著克利斯朵夫,但自己不承認。趕到她筋氣力盡,悽愴欲絕的走出來,忽然瞧見克利斯朵夫在對面的人行道上走過。他也同時瞧見了她。她馬上不假思索的向他伸出手去。這一回克利斯朵夫也停住腳步,認出了她。他已經走下人行道迎著安多納德來了;安多納德也迎著他走過去了。可是勢如潮湧的群眾把她推著擠著,象根草似的,街車的一騎馬滑跌在泥濘的街上,在克利斯朵夫前面形成了一條堤岸,來往的車輛被阻塞了,成了個難解難分的局面。克利斯朵夫不顧一切的還想穿過來:不料夾在車馬中間進退不得。他好容易走到看見安多納德的地方,她已經不見了:她竭力想抵抗人潮而抵抗不住,也就灰了心,不再掙扎,覺得有股宿命的力量限止她跟克利斯朵夫相會:而既然是命中註定的,又有什麼辦法?所以她從人堆裡擠了出來,不想再回頭走去。她忽然怕羞了:她敢對他說些什麼呢,作何舉動呢?他心目中又要把她看作怎麼樣呢?想到這些,她便溜回家了。

  回到了家,她的心方始定下來。一進屋子,她在黑影裡坐在桌子前面,連脫下帽子和手套的勇氣都沒有。她因為不能跟他說話而苦惱,同時心裡又感到一道光明;黑影沒有了,身上的病也沒有了,只翻來覆去想著剛才的情形,又想到要是在另外一個情形之下又怎麼樣。她看見自己向克利斯朵夫伸手,看見克利斯朵夫認出了她而顯得高興的樣子,於是她笑了,臉紅了。她獨自坐在黑暗的房裡,對他又伸著手臂。那簡直是不由自主的:她覺得自己要消滅了,本能的想抓住一個在身旁走過而非常慈悲的望著她的堅強的生命。她抱著一腔的溫情與悲苦,在半夜裡向他叫道:「救救我呀!救救我呀!」

  她渾身滾熱的起來點上燈火,拿著紙筆,給克利斯朵夫寫了封信。要不是給疾病困住了,這個羞怯而高傲的少女永遠不會想到寫信給他的。她不知道寫些什麼,那時已經不能自主了。她叫他,跟他說她愛他……寫到半中間,不覺駭然停下,想重新再寫:可是熱情已經退下去了,頭裡空蕩蕩,象火一般的發燒,千辛萬苦也不容易找到辭句;她完全給疲倦壓倒了,又覺得很難為情……這些能有什麼用呢?這明明是騙自己,她不會把信寄出去的……而且即使願意寄也不可能。她不知道克利斯朵夫的住址……可憐的克利斯朵夫!縱使他知道這些,對她存著一片好心,他又能幫什麼忙?……太晚了!一切都是白費的了。一頭窒息的鳥拚命拍著翅膀,作著最後的努力。她只有認命了……

  她在桌子前面呆坐了好久,沒法從麻痹狀態中掙扎出來。等到她費盡氣力,很勇敢的站起身子,已經過了半夜。她隨手把信稿夾在架上一冊書裡,既沒勇氣把它藏起來,也沒勇氣把它撕掉。隨後她睡了,打著寒顫,身子滾熱。謎底揭曉了:她覺得神的意志完成了。

  於是她心裡只有一片和氣恬靜的境界。

  星期日早上,奧裡維從學校回來,發見安多納德躺在床上,神志有點昏迷。醫生來了,斷為急性肺病。

  最後幾天,安多納德明白了自己的病情;早先使她害怕的精神騷動,如今被她把原因找出來了。可憐的姑娘老是為了近來的心緒暗中羞愧,一發覺那是疾病所致而不必由她負責,不禁大大的松了口氣。她還有精神料理一些事,燒掉某些文件,寫了一封信給拿端太太,懇求她在她……後的最初幾星期,——(她不敢寫下"死"這個字)——照顧她的弟弟。

  醫生毫無辦法,病勢太兇險,她的體力又被多年的勞苦磨壞了。

  安多納德非常鎮靜。自從她得悉自己不起之後,反而解脫了。她把過去所受的磨難一樁一樁的想起來;眼看自己大功告成,親愛的奧裡維得救了:她覺得說不出的快樂。她想道:「這是我的成績。」

  但她又責備自己的驕傲:「單靠我一個人是做不了的。那是上帝幫我的。」

  於是她感謝上帝允許她活到今天,使她能夠完成使命。她這時候離開世界固然非常悲傷,可是不敢抱怨:那等於忘了上帝的恩德了,因為他可能早幾年召她去的。而要是她早死一年,情形又會變得怎麼樣呢?——想到這兒,她歎了口氣,也就存著感激的心隱忍了。

  她雖然呼吸艱難,可並不叫苦,——除非在昏昏沉沉睡著的當口,有時會象小孩子一般哼幾聲。這時她看人看事都用了樂天知命的心情。而一看到奧裡維尤其歡喜不盡。她不開口,只動了動嘴辱叫他,要他把頭靠在她枕上:然後四目相對,她默默的,長久的瞧著他。臨了,她抬起身子,把他的頭緊緊捧在手裡,喊著:

  「啊!奧裡維!……奧裡維!……」

  她拿下脖子裡的聖牌,掛在兄弟頸上。她把奧裡維付託①給她的懺悔師,醫生,付託給所有的人。旁人都覺得她從此是托生在兄弟身上了,逃到他的生命裡去了,仿佛他是大海中的一座島嶼。有時,熱情與信仰的神秘的激動使她陶醉了,忘了肉體的苦楚。悲哀一變而為歡樂,——神明的歡樂,——在她的嘴上,在她的眼睛裡發出光輝。她再三說著:「我很快樂……」

  她神志漸漸昏迷。最後一次清醒的時間,她扯動著嘴唇,念念有辭。奧裡維走到床頭俯在她身上。她還認得他,對他有氣無力的笑道,嘴唇還在那兒哆嗦,眼眶裡含著熱淚。人家聽不見她想說的話……可是奧裡維象抓住一縷呼吸似的聽到了幾句歌辭,那是他們倆十分喜歡的,她為他常唱的一支老歌:

  我將再來,我的親愛的人兒,我將再來……

  接著她又昏迷了……她離開了世界。

  平時她不知不覺的感動了許多不認識的人,對她非常同情。便是在同一座屋子裡,她連姓名都不知道的房客也是這樣。奧裡維受到許多完全陌生的人的慰問。安多納德的葬禮沒有象她母親的那樣寂寞。奧裡維的朋友,同學,她教過書①舊教徒往往以小圓銀質胸章貼身懸掛。胸章上鐫有耶穌或聖母像。的家庭,以及她不聲不響見過的,彼此都不知道身世的,可是知道她的義氣而佩服她的人,甚至也有些可憐的人,在她家做散工的女人,街坊上的小商人,都來送她到墓地。她去世的當天,奧裡維就被拿端太太強邀了去,他已經痛苦得沒有主意了。

  他一生中的確只有這個時期才能擔當這樣一件禍事,——只有這個時間他才不至於整個兒被失望壓倒。他才開始過一種新生活,處在一個集團中間,不由自主的受著大家推動。學校方面的作業與操心,求知的熱誠,大大小小的考試,為了生活的奮鬥,使他不能在精神上孤獨起來躲在一邊。為了這一點他大為痛苦;但幸虧如此他才得救。早一年或遲幾年,他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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