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六〇


  一天傍晚,他靠在聖·米希橋附近的石欄杆上,一邊看著流水,一邊隨便翻著冷攤上的舊書。他無意之間打開米希萊著作中的一冊單行本。他讀過幾頁這史家的作品:那種法國式的浮誇,自鳴得意的辭藻,過於跌宕的句法,他不大喜歡。可是那一天他才看了幾行就被吸住了。那是聖女貞德受審的最後一段情形。他曾經從席勒的作品中知道這個奧爾良的處女,一向認為她不過是個傳奇式的女英雄,她的故事是大詩人給幻想出來的。不料這一回他突然看到了現實,被它①緊緊的抓住了。他往下念著,念著;慷慨激昂的描寫,悲慘的情節,使他心都碎了。讀到貞德知道當晚就得給處決而驚死過去的時候,他的手抖了,眼淚湧上來了,只得停下。因為病後衰弱,他簡直感情衝動到可笑的程度,自己也看了氣惱。——他想把書念完,但時間晚了,書販已經在收拾書箱。他決意買那本書;可是掏了掏口袋,只有六個銅子。窮到這樣是常有的事,他並不著急;他剛才買了晚上吃的東西,預算下一天可以向哀區脫領到一筆抄起的報酬。但要等到明天是太難受了!為什麼把僅有的一些錢去買了食物呢?啊!要是能把袋裡的麵包跟香腸抵付書價的話,豈不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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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聖女貞德(1412—1431)為百年戰爭中挽救法國的民族女英雄,十六歲即率領軍隊反抗英軍,解放被圍的奧爾良,故史家亦稱其為奧爾良的處女。貞德最後落于英人之手,被處火刑。

  第二天清早,他上哀區脫鋪子去支錢,但走過聖·米希橋的時候,沒有勇豈不停下來。他在書販的箱子裡又找到了那部寶貴的書,花了兩小時把它全部念完了。他為之錯失了哀區脫的約會,又費了整天的功夫才見到他。最後,他終於接洽好了新的工作,領到了錢,馬上去把那本書買了來。他怕給人捷足先登的買去。其實即使這樣也不難再找一本;但克利斯朵夫不知道這本書是不是孤本;並且他要的是這一部而不是另一部。凡是愛好書的人都有一些拜物狂。哪怕只是寥寥幾頁,髒的也罷,有汙跡的也罷,只要是激動過他們的幻想的,便是神聖的。

  克利斯朵夫回去在靜寂的夜裡把聖女貞德的歷史重讀了一遍。沒有旁人在場,他不用再壓制自己的感情。他對這個可憐的女子充滿著溫情,憐憫,與無窮的痛苦,似乎看到她穿著鄉下女子的紅顏色的粗布衣服,高高的個子,怯生生的,聲音很柔和,聽著鐘聲出神,——(她也跟他一樣愛鐘聲),——臉上堆著可愛的笑容,顯得那麼聰明那麼慈悲,隨時會流淚,——為了愛,為了憐憫,為了軟心而流淚:因為她兼有男性的剛強和女性的溫柔,是個純潔而勇敢的少女。她把盜匪式的軍隊的野性給馴服了,又能夠鎮靜的用她的頭腦,用她女人的機靈,用她堅強的意志,在孤立無助而被大家出賣的情形之下,成年累月的應付那些象豺狼虎豹一般包圍著她的,教會與司法界人士的奸計。

  而克利斯朵夫最感動的尤其是她的慈悲心,——打了勝仗之後,她要為戰死的敵人哭,為曾經侮辱她的人哭;他們傷了,她去安慰;他們臨終,她去祈禱,便是對出賣她的人也不懷怨恨,到了火刑臺上,火在下面燒起來的時候,她也不想到自己,只擔心著慰勉她的修士,教他快走。"她在最劇烈的廝殺中還是溫柔的,對最壞的人也是善良的,便是在戰爭中也是和平的。戰爭是表示魔鬼得勝,可是在戰爭中間,她有上帝的精神。」

  克利斯朵夫看到這兒,想到了自己:「我廝殺的時候就沒有這種上帝的精神。」

  他把貞德的傳記家筆下最美的句子反復念著:

  「不論別人如何蠻橫,命運如何殘酷,你還得抱著善心……不論是如何激烈的爭執,你也得保持溫情與好意,不能讓人生的磨難損害你這個內心的財寶……」

  於是他對自己說著:「我真罪過。我不夠慈悲。我缺少善意。我太嚴。——請大家原諒我罷。別以為我是你們的仇敵,你們這些被我攻擊的人!我原意是為你們造福……可是我不能讓你們做壞事……」

  因為他不是個聖者,所以只要想到那些人,他的怨恨又覺醒了。他最不能原諒的是,一看到他們,從他們身上看到的法國,就教人想不到這塊土地上曾經長出這樣純潔的花,這樣悲壯的詩。然而那的確是事實。誰敢說不會再有第二次呢?今日的法國,不見得比淫風極盛而竟有聖處女出現的查理七世時代的法國更糟。如今廟堂是空著,遭了蹂躪,一半已經坍毀了。可是沒有關係!上帝在裡面說過話的。

  克利斯朵夫為了愛法國的緣故,竭力想找一個法國人來表示他的愛。

  那時正到了三月底。克利斯朵夫不跟任何人交談,不接到任何人的信,已經有幾個月之久,除了老母每隔許多時候來幾個字。她不知道他害病,也沒把自己害病的事告訴他。他和社會的接觸只限於上音樂鋪子去拿他的活兒或是把做好的活兒送回去。他故意候哀區脫不在店中的時候去,免得和他談話。其實這種提防是多餘的:因為他只碰到一次哀區脫,而哀區脫對於他的健康問題也只淡淡的提了一二句。

  正當他這樣的無聲無息,幽居獨處的時候,忽然有天早上收到羅孫太太的一封請柬,邀他去參加一個音樂夜會,說有個著名的四重奏樂隊參加表演。信寫得非常客氣,羅孫還在信末附了幾行懇切的話。他覺得那回和克利斯朵夫的爭執對自己並不怎麼體面。尤其因為從那時期,他和那位歌女鬧翻了,他自己也把她很嚴厲的批判過了。他是個爽直的漢子,從來不懷恨他得罪過的人;倘若他們不象他那麼寬宏大量,他會覺得可笑的。所以他只要高興跟他們重新相見,就會毫不遲疑的向他們伸出手去。

  克利斯朵夫先是聳聳肩,賭咒說不去。但音樂會的日子一天天的近了,他的決心一天天的跟著動搖了。聽不見一句話,尤其是聽不見一句音樂,使他喘不過氣來。固然他自己再三說過永遠不再上這些人家去,但到了那天,他還是去了,覺得自己沒有骨豈非常慚愧。

  去的結果並不好。一旦重新走進這個政客與時髦朋友的環境,他馬上感到自己比從前更厭惡他們了:因為孤獨了幾個月,他已經不習慣這些牛鬼蛇神的嘴臉。這兒簡直沒法聽音樂:只是褻瀆音樂。克利斯朵夫決意等第一曲完了就走。

  他把所有那些可憎的面目與身體掃了一眼。在客廳的那一頭,他遇到一對望著他而立刻閃開去的眼睛。跟全場那些遲鈍的目光相比,這雙眼睛有一種說不出的天真其實的氣息使他大為驚奇。那是畏怯的,可是清朗的,明確的,法國式的眼睛,望起人來那麼率直:它們自己既毫無掩飾,你的一切也無從隱遁。克利斯朵夫是認識這雙眼睛的,卻不認識這雙眼睛所照耀的臉。那是一個二十至二十五歲之間的青年,小小的個子,有點兒駝背,看上去弱不禁風,沒有鬍子的臉上帶著痛苦的表情,頭髮是栗色的,五官並不端正而很細膩,那種不大對稱的長相使他的神氣不是騷動,而是惶惑,可也有它的一種魅力,似乎跟眼神的安靜不大調和。他站在一個門洞裡,沒人注意他。克利斯朵夫重新望著他;那雙眼睛總是怯生生的,又可愛又笨拙的轉向別處;而每次克利斯朵夫都「認得"那雙眼睛,好象在另外一張臉上見過似的。

  因為素來藏不住心中的感覺,他便向著那青年走過去;他一邊走一邊想跟對方說什麼好;他走一下停一下,左顧右盼,好似隨便走去,沒有什麼目標。那青年也覺察了,知道克利斯朵夫向自己走過來;一想到要和克利斯朵夫談話,他突然膽小到極點,竟想望隔壁的屋子溜;可是他那麼笨拙,兩隻腳仿佛給釘住了。兩人面對面的站住了,僵了一忽兒,不知道話從哪兒說起。越窘,各人越以為自己在對方眼裡顯得可笑。終於克利斯朵夫瞪著那個青年,沒有一句寒暄的話,便直截了當的笑著問:

  「你大概不是巴黎人罷?」

  對於這個意想不到的問句,那青年雖然局促不堪,也不由得笑了笑,回答說他的確不是巴黎人。他那種很輕的,象蒙著一層什麼的聲音,好比一具脆弱的樂器。

  「怪不得,"克利斯朵夫說。

  他看見對方聽著這句奇怪的話有些惶惑,便補充道:「我這話沒有埋怨的意思。」

  可是那青年更窘了。

  他們又靜默了一會。那年輕人竭力想開口:嘴唇顫動著,一望而知他有句話就在嘴邊,只是沒有決心說出來。克利斯朵夫好奇的打量著這張變化很多的臉,透明的皮膚底下顯然有點顫抖的小動作。他似乎跟這個客廳裡的人物是兩個種族的:他們都是寬大的臉,笨重的身體,好象只是從脖子往下延長的一段肉;而他卻是靈魂浮在表面上,每一小塊的肉裡都有靈氣。

  他始終沒法開口。克利斯朵夫比較單純,便接著說:「你在這兒,混在這些傢伙中間幹什麼?」

  他粗聲大片的嚷著,那種不知顧忌的態度便是人家討厭他的地方。那青年窘迫之下,不禁向四下裡望瞭望,看有沒有人聽見。這舉動使克利斯朵夫大為不快。隨後那年輕人不回答他的問話,又笨拙又可愛的笑了笑,反問道:「那末你呢?」

  克利斯朵夫大聲的笑了,笑聲照例有點兒粗野。

  「對啊,我又來幹嗎?"他高高興興的回答。

  那青年突然打定了主意,喉嚨梗塞著說:「我多喜歡你的音樂!」

  隨後他又停住了,拚命想克服自己的羞怯,可是沒用。他臉紅了,自己也覺得,以至越來越紅,直紅到耳邊。克利斯朵夫微笑著望著他,恨不得把他擁抱一下。青年抬起眼來說:「真的,在這兒我不能,不能談這些問題……」

  克利斯朵夫抿著闊大的嘴暗暗笑著,抓著他的手。他覺得這陌生人瘦削的手在自己的手掌中微微發抖,便不由自主的很熱烈的握著。那青年也發覺自己的手被克利斯朵夫結實的手親熱的緊緊握著。他們聽不見客廳裡的聲音了,只有他們兩個人了,覺得心心相印,碰到了一個真正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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