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四二


  「可能如此如此……並非不可能如此如此……我不知道……我不敢擔保……」

  要是人家演一齣猥褻的戲,他們也不說:「這是猥褻的。」而只說:「先生,你別這樣說呀。我們的哲學只許你對一切都用猶豫不定的口氣;所以你不該說:這是猥褻的;只能說:我覺得……我看來是猥褻的……但也不能一定這麼說。也許它是一部傑作。誰知道它不是傑作呢?」

  從前有人認為批評家霸佔藝術,現在可絕對用不著這麼說了。席勒曾經教訓他們,把那些輿論界的小霸王老實不客氣的叫做"奴僕",說"奴僕的責任"是:

  「第一要把屋子收拾清楚,王后快到了。拿出些勁來罷!把各個房間打掃起來。諸位,這是你們的責任。

  「可是只要王后一到,你們這批奴才就得趕快出去!老媽子切不可大模大樣的坐在夫人的大靠椅上!」

  對今日這些奴僕得說句公平話:他們不再僭占夫人的大靠椅了。大家要他們做奴才,他們就真做了奴才,——但是挺要不得的奴才:根本不動手打掃,屋子髒極了。他們抱著手臂,把整理與清除的工作都讓主人去做,讓當令的神道——群眾——去做。

  從某些時候以來,已經有了一種反抗這混亂現象的運動。少數比較精神堅強的人正為著公眾的健康而奮鬥,——雖然力量還很薄弱。但克利斯朵夫為環境所限,絕對看不見這批人。並且人家也不理會他們,反而加以嘲笑。偶爾有一個剛強的藝術家對時行的,病態的,空虛的藝術品而反抗,作家們就高傲的回答說,既然群眾表示滿意,便證明他們作者是對的。這句話盡夠堵塞指摘的人的嘴巴。群眾已經表示意見了:這才是藝術上至高無上的法律!誰也沒想到,我們可以拒絕一般墮落的民眾替誘使他們墮落的人作有利的證人,誰也沒想到應當由藝術家來指導民眾而非由民眾來指導藝術家。數字——台下看客的數字和賣座收入的數字——的宗教,在這商業化的民主國家中控制了全部的藝術思想。批評家跟在作家後面,柔順的,毫無異議的宣稱,藝術品主要的功能是討人喜歡。社會的歡迎是它的金科玉律;只要賣座不衰,就沒有指摘的餘地。所以他們努力預測娛樂交易所的市價上落,看群眾對作譬如何表示。妙的是群眾也留神著批評家的眼睛,看他認為作品怎麼樣。於是大家你瞪著我,我瞪著你,彼此只看見自己的猶豫不定的神氣。

  然而時至今日,最迫切的需要就莫過於大無畏的批評。在一個混亂的共和國家,最有威勢的是潮流,它不象一個保守派國家裡的潮流,難得會往後退的:它永遠前進;那種虛偽的思想的自由永遠在變本加厲,差不多沒有人敢抵抗。群眾沒有披露意見的能力,心裡很厭惡,可沒有一個人敢把心中的感覺說出來。假使批評家是一般強者,假使他們敢做強者,那末他們一定可以有極大的威力!一個剛毅的批評家(克利斯朵夫憑著他年輕專斷的心思這樣想),可能在幾年之內,在控制群眾的趣味方面成為一個拿破崙,把藝術界的病人一古腦兒趕入瘋人院。可是你們已經沒有拿破崙了……你們的批評家先就生活在惡濁腐敗的空氣裡,已經辨別不出空氣的惡濁腐敗。其次,他們不敢說話。他們彼此都是熟人,都變了一個集團,應當互相敷衍:他們絕對不是獨立的人。要獨立,必須放棄社交,甚至連友誼都得犧牲。但最優秀的人都在懷疑,為了坦白的批評而招來許多不愉快是否值得。在這樣一個毫無血氣的時代裡,誰又有勇氣來這樣幹呢?誰肯為了責任而把自己的生活攪得象地獄一樣呢?誰敢抗拒輿論,和公眾的愚蠢鬥爭?誰敢揭穿走紅的人的庸俗,為孤立無助,受盡禽獸欺侮的無名藝人作辯護,把帝王般的意志勒令那些奴性的人服從?——克利斯朵夫在某出戲劇初次上演的時候,在戲院走廊裡聽見一般批評家彼此說著:

  「嘿,那不糟透了嗎?簡直一塌糊塗!」

  第二天,他們在報上戲劇版內稱之為傑作,再世的莎士比亞,說是天才的翅膀在他們頭上飛過了。

  「你們的藝術缺少的不是才氣而是性格,"克利斯朵夫和高恩說。"你們更需要一個大批評家,一個萊辛,一個……」

  「一個布瓦洛,是不是?"高恩用著譏諷的口氣問。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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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布瓦洛(1636—1711)為詩人兼批評家,在法國文學史上以態度嚴正著稱。

  「是的,也許法國需要一個布瓦洛勝於需要十個天才作家。」

  「即使我們有了一個布瓦洛,也沒有人會聽他的。」

  「要是這樣,那末他還不是一個真正的布瓦洛,"克利斯朵夫回答。"我敢向你擔保:一朝我要把你們的真相赤裸裸的說給你們聽的時候,不管我說得怎樣不高明,你們總會聽到的,並且你們非聽不可。」

  「哎喲!我的好朋友!"高恩嘻嘻哈哈的說。

  他的神氣好似對於這種普遍的頹廢現象非常滿足,所以克利斯朵夫忽然之間覺得,高恩對法國比他這個初來的人更生疏。

  「那是不可能的,"這句話是克利斯朵夫有一天從大街上一家戲院裡不勝厭惡的走出來時已經說過的。「一定還有別的東西。」

  「你還要什麼呢?"高恩問。

  克利斯朵夫固執的又說了一遍:「我要看看法蘭西。」

  「法蘭西,不就是我們嗎?"高恩哈哈大笑的說。

  克利斯朵夫目不轉睛的望了他一會,搖搖頭,又搬出他的老話來:

  「還有別的東西。」

  「那末,朋友,你自己去找罷,"高恩說著,愈加笑開了。

  是的,克利斯朵夫大可以花一番心血去找。他們把法蘭西藏得嚴密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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