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
九一 |
|
克利斯朵夫卻不給他們有這種時間。他一發覺人家對他抱著反感而不願意明白承認,還想自欺其人的和他維持友好的關係,他就非要對方明白他是敵人不可。有一晚他在瓦格納友誼會中看出了大家的虛情假意,便直截了當的向洛貝表示退會。洛貝莫名片妙;曼海姆趕到克利斯朵夫家裡想調停。克利斯朵夫才聽了幾個字就嚷起來: 「不,不,不,不!別跟我再提這些傢伙。我不願意再看見他們了……我受不了,受不了……我對他們討厭死了,對他們連一個都不能看。」 曼海姆哈哈大笑。他這時忘了勸克利斯朵夫平平氣,倒是想看熱鬧了: 「我知道他們要不得,"他說,"可也不是從今天氣的:又出了什麼新的事呢?」 「沒有什麼新的事。我就是受夠了……好,你笑罷,笑我罷:沒有問題,我是瘋子。謹慎的人是照著理性行事的。我可不是這樣,我是頗衝動的。我身上的電積得太多的時候,它就需要發洩,不惜犧牲;要是別人受到痛苦,就算他們倒楣!也算我倒楣!我生來不是過集團生活的。從今以後,我只管我自己了。」 「你總不成對誰都不理罷?"曼海姆說。"你不能赤手空拳演奏你的音樂。你需要男的女的歌唱家,需要一個樂隊,一個指揮,需要聽眾,需要啦啦隊……」 「不!不!不!"克利斯朵夫嚷著;聽到最後一句他更跳起來:「啦啦隊!你不害臊嗎?」 「不是出錢收買的啦啦隊,——雖然老實說,除此以外,要群眾明白一件作品的價值還找不出第二個方法。——可總得有人捧場,有個組織嚴密的小團體;這是每個作家都有的:朋友的用處就在這等地方。」 「我不要朋友!」 「那末你得給人家噓。」 「我願意給人家噓!」 這一下,曼海姆可樂死了。 「給人噓這種福氣你也保持不久的。將來人家會根本不奏你的作品。」 「不奏就不奏!你以為我非成個名人不可嗎?……是的,我過去一個勁兒想達到這個目的……真是無聊!發瘋!愚蠢!……仿佛滿足了最庸俗的驕傲,就能補償種種的犧牲:煩悶,痛苦,羞愧,恥辱,卑鄙無恥,討價還價,所有這些拿去收買光榮的代價!假使我還打著這種算盤,我真是見了鬼了!這一套再也不來了!我不願意再跟群眾和宣傳發生關係。宣傳簡直是無恥的玩藝兒。我要關起門來,只為了自己而生活,為了我喜歡的人而生活……」 「對啦,"曼海姆用著譏諷的口氣說。"可也得有個行業。你幹嗎不學做鞋子呢?」 「哎!要是我象那個妙人薩克斯一樣是個靴匠的話!我①的生活才多快樂呢!平時是靴匠,星期日是音樂家,而且是個自得其樂的,在小圈子裡跟兩三個知己玩玩的音樂家!這才象一種生活!……犧牲了我的時間跟心血,讓那些混蛋批評我,我不是發瘋嗎?有幾個老實人喜歡你瞭解你,不是比教成千成萬的傻子來聽你,瞎說一陣,吹拍一陣好多嗎?……什麼驕傲,什麼成名的欲望,這些魔鬼休想再抓住我了:這是你可以相信我的!」「一定相信,"曼海姆說著,心裡在想:「要不了一個鐘點,他會說出完全相反的話的。"於是他若無其事的加上一個結論,說道:「那末行啦,瓦格納友誼會的事就歸我去料理了?」 -------- ①薩克斯為十六世紀德國詩人,早年曾為鞋匠。 克利斯朵夫不由得舉起胳膊嚷起來:「我舌敝唇焦的跟你說了一個鐘點,竟是白費的嗎?……我告訴你,我再不踏進那個會裡去的了!我恨透了這些瓦格納會,所有的會,所有的羊圈,一定要你挨著我,我挨著你,才能會起了聲音咩咩的叫。替我去告訴那些綿羊:我是一隻狼,我有牙齒,我不是生來啃草根的!」 「好,好,我跟他們說去,"曼海姆一邊走一邊覺得這早晨過得挺有意思,心裡想:「他是個瘋子……瘋得該鎖起來了……」 他急急忙忙去告訴妹妹,她聳聳肩膀說:「瘋嗎?他要教人家這麼想就是了!……其實他是愚蠢,並且驕傲得可笑……」 可是,克利斯朵夫在華特霍斯的雜誌上繼續發表他激烈的批評文章。並非他感到什麼趣味:他覺得批評這一行很討厭,差不多想丟掉了。但因為人家拚命要他住嘴,所以他有心固執,不肯露出讓步的神氣。 華特霍斯有點不放心了。只要拳頭不落在他身上,他永遠會毫不動心的站在雲端裡看廝殺。但幾星期以來,別的報紙似乎忘了他的不可侵犯的身分,對他作家的自尊心居然開始攻擊了,而且刻薄得厲害;倘若華特霍斯精明一些的話,很可以看出那是朋友放的冷箭。的確,那些攻擊是哀朗弗爾和高特林兩人暗中唆使出來的:他們認為唯有這個辦法才能使他阻止克利斯朵夫的筆戰。而他們果然看准了。華特霍斯立刻公開的說克利斯朵夫使他厭煩,接著也不袒護他了。從此,雜誌裡的人就想盡方法要他住嘴。可是要他住嘴,等於想把口罩去套在一頭正在咬東西的狗嘴上!人家對他說的話反而刺激他。他把他們叫做膽怯鬼,聲明他是什麼話都要說的,——凡是他有權利說的都要說。他們要攆走他,儘管把他攆走罷,那可以教城裡人知道他們跟別人一樣沒種;要他自動離開可辦不到。 他們聽了面面相覷,狼狽不堪,抱怨曼海姆送了他們這樣的一件禮物,一個瘋子。老是嘻嘻哈哈的曼海姆,誇口說他自有辦法制服克利斯朵夫,他打賭從下一篇起,克利斯朵夫就會在酒裡攙些清水。他們表示不信;但事實證明曼海姆並沒誇口。克利斯朵夫的下一篇文字,雖談不上怎麼殷勤,可是對誰也沒有不客氣的話了。曼海姆的方法挺簡單,說穿了,大家都奇怪怎麼早沒想到。克利斯朵夫從來不把他發表的東西再看一遍,看校樣也極快極馬虎。亞陶爾夫·梅屢次用婉轉的口氣責備他,認為有一個錯字就是丟了雜誌的臉。克利斯朵夫原來不把批評當作一種藝術,便回答說挨駡的人不會看不懂的。曼海姆就抓住機會說克利斯朵夫有理,校對是印刷所監工的事;他願意代勞。克利斯朵夫感激得有點不好意思了。但大家一致告訴他,這種辦法可以免得損失時間,倒是幫了雜誌的忙。於是克利斯朵夫把校樣交給曼海姆,請他仔細的改。曼海姆自然不肯馬虎:那對他簡直是種遊戲。開場他只是很小心的改幾個字,刪掉一些令人不快的形容詞。後來看到事情很順當,他便膽子大片來,更進一步了:他把整個句子重新寫過,改動意義,著實顯出一點本領。這玩藝兒是在於大體上保持句子的輪廓,保持克利斯朵夫特有的筆調,同時把意義改得和克利斯朵夫的恰恰相反。曼海姆為了刪改工作所花的心血,遠過於他自己寫一篇;他一輩子也沒用過這樣的苦功。但他看著結果很得意:一向被克利斯朵夫挖苦的某幾個音樂家,看到他態度慢慢的緩和,終於恭維他們的時候,不禁大為詫異。雜誌裡的人都歡喜極了。曼海姆把他嘔盡心血的傑作高聲朗誦,引得眾人哄堂大笑。有時哀朗弗爾對曼海姆說:「小心點兒!你太過分了!」 「嘔,沒有危險的,"曼海姆回答。 於是他變本加厲的幹下去。 克利斯朵夫什麼都沒覺察。他到社裡來丟下原稿就不過問了。有時他還把曼海姆拉到一邊說: 「這一回,我對他們才不客氣呢,這些下流東西!你念罷……」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