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三一


  兩人一同散步的時候,克利斯朵夫喜歡爬在人家牆上采果子,一看見什麼柵欄上寫著閒人莫入的字樣,就故意要跳過去。奧多心驚膽戰,唯恐被人撞見;但這些情緒自有一種快感,而晚上回家之後還自以為英雄好漢。他戰戰兢兢的佩服克利斯朵夫。凡事只聽朋友安排:他服從的本能不是得到了滿足嗎?克利斯朵夫也從來不要他費心打主意:他決定一切,替他分配一天的時間,甚至一輩子的時間,不容分辯的為奧多定下將來的計劃,象定他自己的一樣。奧多聽到克利斯朵夫支配他的財產,將來造一所獨出心裁的戲院,未免有些憤懣,可是也贊成了。他朋友認為大商人奧多·狄哀納先生所掙的錢,再沒有比這個更高尚的用途,說話時那種獨斷的口吻,嚇得奧多不敢表示異議,而那種深信不疑的態度,使奧多也相信了他的主張。克利斯朵夫想不到這個會拂逆奧多的意志。天生是專斷的脾氣,他不能想像朋友或許另外有個志願。要是奧多表示出一個不同的欲望,他會毫不遲疑的把自己的犧牲。他還恨不得多犧牲一些呢。他極希望能為了朋友去冒險,有個機會表現一下他友誼的深度。他渴望散步的時候遇上什麼危險,讓他勇往直前的去抵抗。為了奧多,他便是死也死得快樂的。目前他只能小心翼翼的照顧他,遇到難走的路,象攙小姑娘似的攙著他;他怕他累了,怕他熱了,怕他冷了;坐在樹底下,就脫下自己的上裝披在他肩上;一同走路的時候,又替他拿著大衣,他簡直想把朋友抱著走呢。他不勝憐愛的瞅著他,象個動了愛情的人。他的確是動了愛情了。

  他自己可不知道,他還不懂什麼叫做愛情。但他們在一塊兒的時候,有時他會象初交那天在松林中一樣,覺得心蕩神馳,身上一熱,血都上了頭臉。他怕了。兩個孩子不約而同的、慌慌張張的在路上忽前忽後,彼此躲開;他們假裝在灌木叢中我桑實,只不懂為什麼心會這樣亂。

  在他們的信裡頭,這些感情表現得尤其熱烈,而且也不用怕和事實抵觸,自欺其人的幻想絲毫不受妨礙。他們每週要通信二三次,都是熱烈的抒情的表現,差不多不談實際的事,只用晦澀的文句提出一些嚴重的問題,常常從極度的興奮一變而為絕望。他們互稱為"我的寶貝,我的希望,我的愛,我的我"。他們濫用"靈魂"這個字眼,把自己可悲的命運描寫得可歌可泣,一方面又因為把自己的苦難擾亂了朋友而難過。

  「親愛的,我很生氣,"克利斯朵夫寫道,"因為我給了你痛苦。我受不了你痛苦:你不應該痛苦,我不願意你痛苦。(他在這兩句下面劃了一道線,把信紙都戳破了。)要是你痛苦了,我哪兒去找生活的勇氣呢?要你快樂了,我才會快樂。噢!你快樂吧!所有的苦難都給我吧,那是我樂於忍受的!你得想到我!愛我!我需要人家愛我。你的愛情之中有股暖氣,可以給我生命。唉,你真不知道我冷得發抖呢!我心裡仿佛是寒風凜冽的冬天。噢!我擁抱你的靈魂。」

  「我的思想親吻你的思想,"奧多回答。

  「我把你的頭抱在手裡,"克利斯朵夫又寫道;"凡是我嘴上沒有說過的,將來也不會說的,都由我整個的心靈來表現。我擁抱你,象我愛你一樣的熱烈。你瞧罷!」

  奧多假裝懷疑他:「你愛我,是不是象我愛你一樣呢?」

  「噢!天哪!"克利斯朵夫嚷道,"豈止一樣,而是十倍、百倍、千倍於你!怎麼!難道你不覺得嗎?你要我怎麼樣才能打動你的心呢?」

  「我們的友情多美啊!」奧多歎道。"從古以來可有這樣的感情嗎?多甜蜜,多新鮮,跟夢一樣。但願它別消散了!要是你不愛我了,我怎麼辦呢?」

  「親愛的,你多糊塗,"克利斯朵夫回答。"原諒我責備你,這種小心眼兒的恐懼使我憤慨。你怎麼能問我會不愛你呢?對於我,活著就是為愛你。哪怕是死也消滅不了我的愛。你要毀滅我的愛也辦不到,縱使你欺騙我,使我心碎腸斷,我一邊死一邊還要祝福你,拿你感應於我的愛來祝福你。你這種憂慮是對不起人的,千萬別再拿這些念頭來使你自己受罪,使我傷心!」

  可是過了一星期輪到他這麼寫了:

  「三天以來,我聽不到你的一言半語。我渾身發抖了。你把我忘了嗎?想到這點,我的血都涼了……對啦,你把我忘了……前天,我已經覺得你對我冷淡。你不愛我了!你想離開我了!……告訴你:你要忘了我,欺騙我,我會殺死你象殺條狗一樣!」

  「親愛的,你侮辱我,"奧多呻吟著說。"你使我流淚。我可是冤枉的。可是你愛怎辦就怎辦罷。你對我可以為所欲為,甚至你毀滅了我的靈魂,我還會留下一道光明來愛你!」

  「神靈在上!"克利斯朵夫嚷道。「我使我的朋友哭了!……咒我罷!打我罷!把我摔在地下罷!我該死!我不配受你的愛!」

  他們信上的地址有特別的寫法,郵票有特別的粘法,斜粘在信封的右下角,表示跟他們寫給普通人的信不同。這些孩子氣的玩藝兒對他們的確有愛情那樣神秘的魅力。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教課回來,在一條鄰近的街上看見奧多跟一個年紀相仿的少年親熱的談著笑著。克利斯朵夫的臉發了白,瞅著他們,看他們在拐角兒上不見了。他們沒有看見他。他回到家裡,仿佛烏雲遮著太陽,一切都黑了。

  下星期日見面的時候,克利斯朵夫先是一句不提。溜躂 了半小時,他才聲音嘶嗄的說:「星期三我在十字街頭看到你的。」

  「哦!"奧多回答了一聲,臉紅了。

  克利斯朵夫接著說:「那天不光是你一個人呢。」

  「是的,我跟別人在一塊兒。」

  克利斯朵夫咽了口唾沫,假裝若無起事的問:

  「跟誰呢?」

  「我的表兄弟法朗茲。」

  「哦!」

  克利斯朵夫停了一會又說:「你沒跟我提過他。」

  「他住在萊納巴哈。」

  「你跟他常見面嗎?」

  「他有時到這兒來的。」

  「你也上他那兒去嗎?」

  「有時候也去。」

  「哦!"克利斯朵夫又哼了一聲。

  奧多想換個題目,把在樹上啄磨的一頭鳥指給朋友看。他們便扯到別的事去了。十分鐘以後,克利斯朵夫忽然又問:

  「你們倆很好嗎?」

  「你說誰啊?"奧多問。

  (他心裡很明白說的是誰。)

  「你跟你的表兄弟囉。」

  「是的。你為什麼要問?」

  「不為什麼。」

  奧多不大喜歡這位表兄弟,因為常常給他耍弄。可是有種古怪的淘氣的本能,使他補上一句:「他是挺可愛的。」

  「誰?"克利斯朵夫問。

  (他也知道是誰。)

  「法朗茲囉。」

  奧多以為克利斯朵夫有話要說了;但他好象沒聽見,只管在榛樹上折著椏枝。

  「他好玩得很,老是有故事講的,"奧多又道。

  克利斯朵夫心不在焉的打著呼哨。

  奧多可更進一步:「他又那麼聰明……那麼漂亮!……」

  克利斯朵夫聳聳肩,仿佛說:「這傢伙跟我有什麼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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