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三〇


  克利斯朵夫含著淚讀完了信,把它吻著,大聲笑著,在床上仰著身子把兩腿望空中高高的舉了一下,然後立刻坐上桌子,拿起筆來寫回信,連一分鐘都不能等。可是他沒有寫信的習慣:不知道怎樣表現他滿腹的熱情。筆尖戳破了信紙,墨水沾汙了手指,他急得直跺腳。他吐著舌頭換了五六次稿紙,終於用歪歪斜斜,高低不一的字把信寫成了,別字連篇是不必說的:

  「我的靈魂!為什麼你為了我愛你,就說感激的話呢?我不是告訴你,沒有認識你之前我是怎樣的憂鬱怎樣的孤獨麼?你的友誼對我是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昨天我是幸福了,幸福了!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我念著你的信,快活得哭了。是的,你別懷疑,我們的相識是命運決定的:它要我們結為朋友,做一些大事業。朋友這個字多甜蜜!哪裡想得到我竟會有個朋友的?噢!你不會離開我的罷?你對我是永遠忠實的罷?永遠!永遠!……一塊兒長大,一塊兒工作,我把我音樂的奇想,把在我腦子裡翻來覆去的古怪東西,你把你的智慧與驚人的才學,共同合作,那才美呢!你知道的事情真多!我從來沒見過象你這樣聰明的人。有時候我很著急:覺得不夠資格做你的朋友。你這樣高尚,這樣有本領,居然肯愛我這樣一個俗物,我真是感激不盡!……啊,不!我剛才說過不應該提到感激兩字!朋友之間談不到恩德。我是不受人家施捨的!我們相愛,我們就是起等的。我恨不得早些看到你!好罷,你不願意我上你家裡去,我就不去,雖然我不大明白你幹麼要這樣謹慎;——可是你比我聰明,你一定不會錯的……

  「還有一句話!你永遠不能提到錢。我恨錢,聽到錢這個字就恨。雖然我沒有錢,可還有力量款待我的朋友;為了朋友把所有的東西拿出來才是我的樂事。你不是也會這樣的嗎?我需要的時候,你不是會把你全部的家產給我嗎?——可是這種情形是永遠不會有的!我有手,有腦子,不愁沒有飯吃。——好,星期日見罷!——天哪!要跟你分別整整的一星期!而兩天以前,我還不認識你呢!我真不懂,沒有你跟我做朋友的時候,我怎麼能活了那麼些年的!——我們的指揮想埋怨我。我可不在乎,你更用不著操心!那些人跟我有什麼相干?不管是現在是將來,他們對我愛怎麼想就怎麼想罷!我心裡只有你。你得愛我啊,我的靈魂!你得象我愛你一樣的愛我!我是你的,你的,從頭到腳都永遠是你的。

  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在那個星期中等得心煩意躁。他特意走了好多路繞到奧多住的地方,在四周徘徊,並不是想看到他本人,但看到他的家已經使他緊張到臉上一忽兒紅一忽兒白。到星期四,他忍不住了,又寫了第二封信,比第一封更熱烈。奧多的覆信也是一派多愁善感的氣息。

  終於到了星期日,奧多準時而至。可是克利斯朵夫在公園走道上已經等了快有一個鐘點,在那裡發急了。他怕奧多害病,至於奧多會不會失約,他根本沒有這念頭。他老是輕輕的念著:「天啊!希望他來呀!"他撿起走道上的小石子拿棍子敲著,暗暗的說,如果連著三下敲不著,奧多就不會來了,敲著的話,奧多會立刻出現。可是雖然他那麼留神,玩藝兒也並不難,他竟連失三下。正在那個時候,奧多倒是不慌不忙的來了,因為奧多就在最激動的時候也是規行矩步的。克利斯朵夫奔過去,嗄著嗓子招呼他:你好。奧多也回答了一聲:你好。隨後他們再也找不到話,除非說些天氣極好,此刻正是十點五分或六分,要不然就是十點十分(因為爵府的大鐘老是走得慢的)一類的話。

  他們上車站搭火車到鄰近的一個名勝區。路上他們談不到十句話,便是想用富有表情的眼神來補充,也沒有什麼結果。他們想從眼睛裡表示兩人是何等樣的朋友,可是表示不出,只象在那裡做戲。克利斯朵夫發見了這一點,心裡很難堪。他不懂:怎麼一小時以前滿腹的感情,現在非但無法表白,並且感覺不到了。奧多也許對這個境界沒有體會得這樣清楚,因為他不象克利斯朵夫那麼真,比較把自己看得重;但他也感到失望。原因是兩個孩子的感情在離別的一星期內所達到的高峰,沒法在現實生活中維持,而一旦重新相見之下,第一個印象便是發覺各人想的全是虛幻的。唯一的辦法是放棄那些幻象,但他們不能毅然決然的承認這一點。

  他們在鄉間溜了一天,始終擺脫不了那種不痛快的情緒。那天是過節的日子:鄉村客店和樹林裡都擠滿了遊客,——全是一般小布爾喬亞的家庭,叫叫嚷嚷的,隨處吃東西。兩人心緒愈加壞了,認為便是這些討厭的人使他們沒法再象上次一樣的無拘無束。可是他們照舊談著,搜索枯腸的找出話來,生怕沒有話說。奧多搬出書本上的知識。克利斯朵夫提到音樂作品與小提琴演奏的技術問題。他們教彼此受罪,自己聽了自己的話也覺得受罪。他們可依舊講個不停,提心吊膽的唯恐中斷:因為一靜下來,不是冷冰冰的更有了個窟窿嗎?奧多想哭出來,克利斯朵夫差點兒丟下朋友跑掉,因為他惱羞成怒,煩悶極了。

  直等到搭車回去以前一個鐘點,他們的精神才鬆動。樹林深處有條狗的聲音;它在那兒追著什麼。克利斯朵夫提議躲在它經過的路上,瞧瞧那被狗追逐的野獸。他們在密林中亂跑。狗一忽兒走遠,一忽兒走近。他們或左或右,忽前忽後的跟著它。狗叫得更凶了,那種殺氣騰騰的狂吠,表示它已經急得冒火;它向他們這邊奔來了。小徑裡有些車輪的溝槽,鋪滿了枯葉,克利斯朵夫和奧多伏在上面,屏著氣等著。吠聲沒有了;狗失掉了它的線索,遠遠的叫了一聲之後,樹林裡頓時靜下來。萬籟俱寂,只有無數的生物一刻不停的蛀著樹林,摧毀森林的蟲豸在那裡神秘的蠕動,——那是無休無歇的死的氣息。兩個孩子聽著,呆著不動。正當他們灰心了想站起來說一聲"完啦,它不會來了"的時候,——忽然一頭野兔從密林中向他們直竄過來:他們同時看到了,快活的叫起來。野兔從地上一縱,跳往旁邊,一個筋斗栽到小樹林裡;樹葉紛披的波動,象水面上一下子就消失的皺紋。他們後悔不該那麼叫一聲,但這點兒小事已經把他們逗樂了。他們想著野兔嚇得栽筋斗的模樣,笑彎了腰;克利斯朵夫還很滑稽的學它的樣,奧多跟著也來了。然後他們倆一個追,一個逃的玩起來。奧多做野兔,克利斯朵夫做狗,在樹林中,在草原上,往來馳騁,穿過籬坦,跳過土溝。一個鄉下人直著嗓子大嚷,因為他們竄進了麥田;他們可照舊奔著。克利斯朵夫學狗叫學得那麼逼真,奧多笑得直流眼淚。最後,他們在斜坡上往下滾,一路發瘋似的大叫大喊趕到他們連一個字都說不上來的時候,就坐在地下,笑盈盈的彼此瞧著。現在他們可快活了,不惱自己了。因為這一下他們不再扮什麼生死之交的角色,只痛痛快快的露出了他們的本來面目,兩個孩子的面目。

  他們手挽著手回去,唱著莫名片妙的歌;可是快進城的時候,又想要裝腔作勢,把兩人姓名的縮寫,交錯著刻在最後一株樹上。幸而他們興高采烈,把那套多情的玩藝兒給忘了,在回家的火車上,只要眼睛碰在一起,就禁不住哈哈大笑。他們一邊告別,一邊說這一天真是過得"太有勁"了。而分手之後,兩人更覺得那句話是不錯的。

  他們又開始慘淡經營,比蜜蜂更耐性更巧妙:只憑一些平淡無奇的零星的回憶,居然把彼此的友誼和他們自己都構成一幅美妙的圖畫,兩人花了一星期的時間把對方理想化,然後到星期日見面;雖然事實與幻象差得很遠,但他們已經看不見那個差別了。

  他們都認為能和對方做朋友是值得驕傲的。截然不同的性格反而使他們接近。克利斯朵夫沒有見過比奧多更漂亮的人物。纖巧的手,美麗的頭髮,鮮豔的皮色,羞怯的談吐,彬彬有禮的舉動,整齊清潔的服裝,都使克利斯朵夫看了喜歡。奧多卻是給克利斯朵夫充沛的精力跟獨立不羈的性格唬住了。幾百年遺傳下來的根性,使他對一切權勢都誠惶誠恐的抱著敬意。現在跟一個天生瞧不起成規的同伴混在一塊兒,他不免又驚又喜聽著克利斯朵夫批評城裡有聲望的人,看他肆無忌憚的學大公爵的舉動,奧多微微發抖,有種恐怖的快感。克利斯朵夫一發覺自己有這種魔力,便越發過火的拿出他嘻笑怒駡的脾氣,象老革命黨似的把社會的習俗,國家的法律,攻擊得體無完膚。奧多聽著又害怕又高興,大著膽子附和幾句,但事先總得瞧瞧周圍有沒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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