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八


  多緊緊的年月!無休無歇!辛苦的工作沒有一點兒調劑。沒有遊戲,沒有朋友。他怎麼能有呢?下午,別的孩子玩耍的時候,小克科斯朵夫正擰著眉頭,集中精神,在塵埃滿目,光線不足的戲院裡,坐在樂器架前面。晚上,別的孩子已經睡覺了,他還是在那兒,筋疲力盡的軟癱在椅子上。

  他和兄弟們絕對談不到親切。最小的一個,恩斯德,十二歲,是個下流無恥的小壞蛋,整天跟一批和他差不多的小無賴鬼混,不但學了種種的壞習氣,而且還有些丟人的惡癖,老實的克利斯朵夫連想也沒想到,而有天發覺了不勝痛恨。至於洛陶夫,丹奧陶伯伯最喜歡的那個,是預備學生意的。他規矩,安分,可是性情陰險,自以為比克利斯朵夫高明萬倍,不承認他在家裡有什麼權,只覺得吃他掙來的麵包是應當的。他跟著父親伯父恨克利斯朵夫,學他們那套胡說亂道。兩兄弟都不喜歡音樂;洛陶夫為了模仿丹奧陶伯伯,還故意裝做瞧不起音樂。克利斯朵夫把當家的角色看得很認真,他的監督與訓誡使小兄弟們感到拘束,想起來反抗;但克利斯朵夫拳頭又結實,對自己的權限又看得很清,把兩個兄弟收拾得服服帖帖。可是他們盡可拿他隨意擺佈,利用他的輕信做的圈套無不成功。他們拐其他的錢,扯著彌天大謊,再在背後嘲笑他。而克利斯朵夫是永遠會上當的。他極需要人家的愛,聽到一個親熱的字眼就會怨氣全消,得到一點兒感情就會原諒一切。有一次,小兄弟倆假情假意的和他擁抱,使他感動得流淚,乘機把覬覦已久的親王送的金表騙上了手,又偷偷的笑他的傻;克利斯朵夫碰巧聽見了,不禁信心大為動搖。他瞧不其他們,但因為天生的需要愛人家,相信人家,所以還是繼續受氣。他也明明知道,他恨自己,一發覺兄弟倆耍弄他,就把他們揍一頓。可是事過境遷,只要他們要丟下什麼餌,他又會上鉤的。

  可是還有更辛酸的事呢。他從有心討好的鄰人那邊,知道父親說他壞話。曼希沃從前為了兒子的光榮大為得意,此刻卻不知羞恥的忌妒起來。他要想法把孩子壓倒。這簡直是荒謬絕倫,唯有付之一笑,便是生氣也大可不必:因為曼希沃對自己做的事也莫名片妙,只是為了失意而惱羞成怒。克利斯朵夫一聲不出,怕一開口就會說出太重的話,但心裡是氣忿極了。

  晚上大家一塊兒吃晚飯的時候,沒有一點兒家庭的樂趣:圍著燈光,對著斑斑污點的桌布,聽著無聊的廢話跟咀嚼的聲音,克利斯朵夫覺得他們又可恨,又可憐,而結果還是情不自禁的要愛他們!他只跟好媽媽一個人還有些息息相通的感情。但魯意莎和他一樣整天的辛苦,到晚上已經毫無精神,差不多一句話也不說,吃過晚飯在椅子上補著襪子就打瞌睡了。而且她那種好心使她對丈夫和三個孩子的感情不加區別;她一視同仁的愛他們。所以克利斯朵夫不能把母親當知己,雖然他極需要一個知己。於是他把一切都藏在心裡,幾天的不開口,咬著牙齒做他那些單調而辛苦的工作。這種生活方式對兒童是很危險的,尤其在發育期間,身體的組織特別敏感,容易受到損害而一輩子不能恢復。克利斯朵夫的健康因之太受影響。父母原來給他一副好筋骨,一個毫無疵點的健康的身體。可是過度的疲勞,小小年紀就得為生活操心,等於在身上替痛苦開了一個窟窿;而一朝有了這窟窿,他的結實的身體只能給痛苦添加養料。他很早就有神經不健全的徵象,小時候一不如意就會發暈,抽風,嘔吐。到七八歲剛在音樂會中露面的時代,他睡眠不安,夢裡會說話,叫嚷,或是哭,或是笑;只要他有了什麼心事,這些病態的現象就會復發。接著是劇烈的頭疼,一忽兒痛在頸窩或太陽穴裡,一忽兒頭上象有頂鉛帽子壓著。眼睛也使他不好過:有時象針尖戳入眼窠,又常常眼花得不能看書,必需停止幾分鐘。吃的東西不夠,不衛生,不規則,把他強健的胃弄壞了:不是肚子疼,便是瀉肚子,把他攪得四肢無力。但使他最受不了的是心臟:它簡直象發瘋一般的沒有規律,忽而普通普通的在胸中亂跳,仿佛要爆裂了;忽而有氣無力,好似要停下來了。夜裡,孩子體溫的倏升倏降真是怕人,它能從高熱度一變而為貧血的低溫度。他一下子熱得發燒,一下子冷得發抖,他悶死了,喉嚨管打了結,有個核子塞在那裡使他沒法呼吸。——當然,他慌張到極點,一方面不敢把這些感覺告訴父母,一方面卻不斷的加以分析,而精神越集中,病痛的程度越加增,或者還創造出一些新的痛苦。他把知道的病名都輪流的加在自己身上:以為眼睛快要瞎了,又因為走路的時候偶然發暈,便以為馬上要倒下去死了。——永遠是這種夭折的恐怖纏繞他,壓其他,緊緊的跟著他。哎!要是他非死不可,至少不要現在就死,在他還沒有勝利之前死!……

  勝利……那個執著的念頭老在他胸中燃燒,雖然他並沒意識到;而他筋疲力盡,不勝厭惡的在人生的臭溝中掙扎的進候,也老是那個念頭在支持他!那是一種渺茫而強烈的感覺,感覺到他將來的成就和現在的成就……現在的成就?難道就是這麼一個神經質的,病態的,在樂隊里拉著提琴和寫些平庸的協奏曲的孩子嗎?——不是的。真正的他決不是這樣的一個孩子。那不過是個外表,是一天的面目,決不是他的本體。而他的本體,跟他目前的面貌,目前的思想形式,都不相干。這一點他知道得很清楚。只要照一照鏡子,他就認不得自己。這張又闊又紅的臉,濃厚的眉毛,深陷的小眼睛,下端臃腫而鼻孔大張的短鼻子,狠巴巴的牙床骨,撅起的嘴巴,這整個又醜又俗的面具跟他全不相干。而他在自己的作其中也一樣找不到自己。他批判自己,知道現在所作的東西和他現在的人都毫無出息。可是將來會變成怎樣的人,能寫出怎樣的作品,他的確很有把握。有時他責備自己這種信念,以為那是驕傲的謊話;他要教自己屈辱,教自己痛苦,作為對自己的懲罰。然而信念歷久不變,什麼都不能使它動搖。不管他做什麼,想什麼,沒有一宗思想,一樁行為,一件作品,有他自己在內,把自己表白出來的。他知道這一點,他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最真實的他並非目前的他,而是明日的他……

  沒有問題,將來一定能顯出自己來的!……他胸中充滿了這種信仰,他醉心于這道光明!啊!但願今夭不要把他中途攔住了!但願自己不要掉在今天所安排的陷阱之中!……

  他抱著這樣的心情,把他的一葉扁舟在時間的洪流中直放出去,他目不旁視,危然肅立,把著舵,眼睛直望著彼岸。在樂隊裡,和饒舌的樂師在一塊兒的時候,在飯桌上,和家人在一塊兒的時候,在爵府裡,心不在焉的彈著琴為傀儡似的貴族消閒的時候,他老是生活在這個不可知的、一個小小的原子就能毀滅的未來中間。

  他一個人在頂樓上對著破鋼琴。天色垂暮,日光將盡。他使勁睜著眼睛讀譜,直讀到完全天黑的時候。以往的偉大的靈魂流露在紙上的深情,使他大為感動,連眼淚都冒上來了。仿佛背後就站著個親愛的人,臉上還感覺到他呼出來的氣息,兩條手臂快來摟住他的脖子了。他打了個寒噤轉過身去。他明明覺得,明明知道不是孤獨的。身邊的確有一顆愛他的、也是他愛的靈魂。他因為沒法抓住它而歎息。但便是這點兒苦悶,和他出神的境界交錯之下,骨子裡還是甜密的。甚至那種惆悵也不是暗淡的。他想到在這些音樂中再生的親愛的大師,以往的天才。他抱著一腔熱愛,想到那種人間天上的歡樂,——沒有問題,這是他光榮的朋友們的收穫,既然他們的歡樂的餘輝也還有這麼些熱意。他夢想要和他們一樣,佈施幾道愛的光芒。他自己的苦難,不就是見到了神明的笑容而蘇慰的嗎?將來得輪到他來做神明了!做個歡樂的中心,做個生命的太陽!……

  可是,等到有一天他能和他心愛的人們並肩的時候,達到他傾慕的一片光明的歡樂的時候,他又要感到幻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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