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吸血鬼黎斯特 | 上頁 下頁
一三〇


  舞臺聚光燈掃射著觀眾,把我們留在水銀燈的朦朧裡,燈亮到那裡,那裡的群眾就更騷動了,叫聲更加倍響徹雲霄。

  這是什麼樣的喊叫之聲?這樣的聲音可以促使一般百姓變成暴民,是圍在斷頭臺的暴民,是在古代羅馬叫吼基督徒流血的暴民。我想到凱爾特人聚集在小樹叢等待馬瑞斯,他們的神。當馬瑞所講這段故事時,我看得到樹叢那時火把的光,會比現在五光十色的燈更亮麗嗎?那兩座可怕邪惡的柳條巨怪,比這些鋼鐵雲梯巴骨支持著巨大燈組與兩邊聚光燈的鋼鐵雲梯,還來得更高大嗎?

  然而這裡沒有凶煞之氣,這裡沒有死亡,只有一陣陣孩子氣、活力充沛的呐喊,發自年輕的嘴,發自年輕的軀體,精力得以自然凝聚,也得以自然放鬆。

  另一波大麻煙從前面幾排座位吹過來,他們是長髮、身穿皮衣的自行車黨,手上戴著度手環,手全放在頭上,這些看起來倒像凱爾特的鬼魂,硬生生閉住了尖叫。此外這個煙霧彌漫的長形大廳,每一個角落都充斥著某些未加抑制氣息,感覺起來像是愛的浪潮。

  燈光時閃亮時熄滅,所以人潮洶湧的各樣活動,也變成時隱時顯的片段,有如一陣陣的痙攣發作一般。

  他們現在一起齊聲高喊,音量擴張,他們在叫什麼?黎斯特!黎斯特!黎斯特!

  哦,這太神妙大過癮了,什麼樣的凡人能忍受如此縱容寵愛,如此崇仰膜拜?我的手抓性黑色披風的尾端,這是一個信號,我用力撼搖我的頭髮,這個姿勢,更引來全場從瞬間的寂靜,爆發出新起的呐喊。

  燈光把舞臺全籠罩其中,我將披風掀到兩邊,像是蝙蝠翅膀一般。

  尖叫引爆出整齊劃一的吼聲。

  「我是吸血鬼黎斯特!」我用最大的音量喊著,一邊站離麥克風前,聲音從橢圓劇場飛拱過去,好像可以看得到它在走動似的。觀眾的聲音也叫得更高更響,儼然要將場內的回聲大口吞噬下去。

  「來呀!讓我聽到你們說,你愛我!」我陡然如此大叫。觀眾跺起腳來,他們不但在水泥地上,也在木頭椅上跺腳著。

  「你們有多少個要做吸血鬼?」

  吼叫已經成為雷轟。有些觀眾跌跌撞撞試圖爬到舞臺前面,保鑣們把他們拉了下去。一個高大的黑髮自行車手,雙手分別拿著一個啤酒罐,在座位裡跳上跳下。

  燈光照耀亮麗得像爆炸的火光,從擴音機和在我後面的音響器材,一個音量極大的火車頭引擎發出蠢蠢的怪音,好像火車真的在舞臺上轟隆開過來。

  大廳裡的聲音全被吞噬了,在轟隆聲響過後的安靜裡,群眾在我前面又敲又跳;緊接著電吉他彈奏出憤怒穿刺的聲音,鼓聲咚咚一如進行曲的抑揚頓挫,火車頭摩擦的合成旋律加強了,跟隨著進行曲的節奏,出現了大鍋燒得沸騰的冒泡聲。是開始要詠誦小調歌曲的時候了,清純的抒情歌曲,在伴奏聲裡,飛躍了出來。

  我是吸血鬼黎斯特

  你們來這裡參加魔鬼祭典頌歌

  我悲憐你們的命運坎坷

  我從支架上抓起麥克風——跑到舞臺的這一頭,又跑到舞臺另一頭;披風在我身後搖擺閃爍。

  你不能抵抗掌管黑夜的君主

  他們對你的淒慘只有鐵石心腸

  你越是恐懼他們越是心花怒放

  聽眾來觸摸我的腳趾,他們送來飛吻,女孩子叫男伴高高抬起她們,當我因身子旋轉披風拂過她們頭上時,她們可以伸手撫摸我的披風。

  然而因為喜愛,我們攫住你

  因為狂喜,我們毀滅你

  因為死亡,我們解脫你

  沒有誰能喃喃呢呢

  我們沒有先行警告你

  小硬餅乾,一邊猛烈彈奏電吉他,一邊在我身邊狂野的旋舞。音樂進入一陣急速滑奏的高潮,鼓與鐃鈸敲得震天價響,大鍋爐沸騰冒泡的合成旋律再起。

  我感到音樂已令我銷魂蝕骨,即使在羅馬魔鬼獻身大典,我也沒有這種目眩耳迷如癡如醉的感受。

  我縱身投入舞蹈之中。伸縮自如地搖腿擺臀,跟小硬餅乾一塊兒舞到舞臺邊緣,我猛拍屁股,和她跳起隨心所欲、挑逗十足的柔軟雜技舞;我們時而像傀儡,時而如啞劇丑角,時而是古老喜劇演昌我們的舞姿動作即興、諧鬧又狂野。此時,樂器的演奏,隨著我們的舞蹈,旋律節拍時急時緩,時緊時弛;我們彼此唱合呼應,即興而舞;動作從未演練,興之所至,現場舞蹈新鮮出爐。

  不時有觀眾情不自禁想上臺與我們共舞,衛隊只得頻頻粗暴趕人。然而,我們仍然在舞臺最前面舞著,似乎在嘲弄他們;我們披頭散髮——一轉身,可以看到我自己現身在巨大的螢幕上,有如置身在不可能的幻夢裡。樂曲聲音在我的身體各處流竄,聲音像一顆鐵球,滑入一個口袋,滑入臀邊另一個口袋,又滑到我的肩上;我慢慢的飛躍,身子升離地板,然後又無聲躍下,黑色披風張開閃閃發光,我的嘴巴張開,獠牙一時盡暴。

  麻醉!入迷!喜樂!喝采之聲震耳欲聾。

  每一個角落,我都可以看到凡人光裸的喉嚨,男孩女孩將衣領卷翻下去,伸長他們的脖子,他們作出姿勢要我去攫住他們,他們邀請我懇求我去啜飲他們。許多女孩更情不自禁啜泣了起來。

  空氣中,煙味濃,血香更濃,血是新鮮新鮮絕對新鮮。不過,四處彌漫溫柔的天真,彌漫深不可測的信賴;這是藝術!這僅僅只是藝術!沒有人會受到傷害,這裡絕對安全!這樣的歇斯底里太美妙了。

  當我尖叫,他們以為是音響,當我跳躍,他們以為是把戲。當魔術從四面八方向他們施出展開,他們怎能忘卻我們實乃血肉之軀,而膜拜大螢幕上越擴越大的巨人形象?

  馬瑞斯,我多麼希望你能看到這一切!

  卡布瑞,你在哪裡?

  抒情歌曲又傾瀉而出,這一回是由整個樂團再一次合唱,小硬餅乾可愛的女高音,嘹亮高過其它,她搖轉著頭,一圈又一圈,聽到長髮一路滑散松落,直垂到腳前的平板,她的電吉他急劇推拉,恍如巨大那話兒的抽送,極盡色情挑逗之能事;台下的觀眾,好幾千人加入鼓掌跺腳,整齊劃一的行列。

  「我告訴你,我是吸血鬼黎斯特!」我突然這麼大吼!

  心醉神迷!狂言囈語!

  「我是邪惡,邪惡!」

  「是,是,是,是,是,是,是!」

  我伸出手臂,我的雙手向上伸張成弧形。

  「我要啜光飲盡你們的靈魂!」

  那個頭發毛絨絨的大個兒自行車手,站起身來,推倒在他後面的人,縱身一躍跳到舞臺。高舉拳頭在頭上,站在我旁邊。保鑣想過來抓走他,然而我已經抱住他,一手舉起他的身子,讓他雙腳離地,把我的嘴緊貼在他的頸子,牙齒輕輕碰著,僅僅只是碰著,而血似已隨時可以像噴泉往上直噴。

  然而,他們將他拉開了,把他丟回去像把一條魚丟進大海裡。小硬餅乾站在我身邊,燈光在她黑緞褲上,她旋轉的披風上閃耀;她伸手穩住我,雖然我極欲掙得自由之身。

  所有關於搖滾歌手的故事,甚至那些被忽略遺漏者的故事,我都明白了。原始和科學的瘋狂結合,宗教的瘋狂,我們全在古代的小叢林裡,我們全與神在一起。

  我們引爆出第一條歌,然後又轉進另一條。觀眾對旋律已聽熟了;他們大聲吼叫從唱片,從錄影帶得知的歌詞。小硬餅乾跟我一起高歌。

  最後我們頓腳引吭:

  幽冥子孫

  會見光明子孫

  人類子孫

  抵抗惡魔子孫

  群眾再次歡呼,號叫,咆哮!信口叫出的話語全無意義。古老的凱爾特在大屠殺的邊緣,會停止喊叫嗎?

  然而,這裡沒有大屠殺,這裡沒有焚燒的祭品。

  激情翻滾在邪惡的影像裡,但不是真正的邪惡,激情翻滾在死亡的影像裡,但不是真正的死亡。我可以感受到,正如我的皮膚毛孔頭髮能感受到灼熱的燈光;小硬餅乾在擴音器傳出的尖叫,帶來了另一回合的重複結尾四句。我的視線掃向最最遠的隙縫與隱秘處,整個長橢圓大劇場,已變成一個巨大哀號的幽靈!

  把我從這兒救出去吧,把我從這樣的愛裡救出去吧,把我從遺忘一切救出去吧。從奉獻所有的目的,所有的決心中救出去;我要你;我最最愛的小娃娃。我須要你的血,純真的血;在我齜牙咧嘴的這一刻,我需要你的仰慕,是的,這已遠遠超越所有的誘惑!

  就在珍貴寂靜和羞愧的這一刻,我第一次看到他們,真正的吸血鬼就在那裡,小小的白臉抬高,在凡人臉龐的浪潮裡,有如一個個的面具;有如很久以前,在大道的劇場,乍見梅格能時的目標顯著。我認出了他們,劉易斯也看到了。然而我在認出他們時,也看透他們的內心,我感到他們身上擴散出的是驚疑和恐懼。「坐在那裡的真正吸血鬼——」我大吼:「亮出你們的確實身份呀!」他們抱持原來的樣子,倒是塗抹化妝的鬼樣凡人,全狂亂了起來。

  整整三個鐘頭,我們跳舞,我們高歌,我們將金屬樂器敲得七暈八素,死去活來,威士忌酒在艾力士,拉瑞與小硬餅乾前後中間飛濺,群眾一群群蜂擁過來,一直到密集的警力又加了一倍,所有的燈光全打開照亮,木頭座位在大廳的四處搗碎了,空罐子在水泥地上滾來滾去。真正的妖怪沒有一個敢靠近一步,有些則已消失不見。

  就是這樣啦!

  打不斷的尖叫,像是鎮上一萬五千名醉漢在一起吆喝。到了該結束的最後一刻了,這是最後的一段敘事詩歌謠:純真年代。

  音樂變得軟棉溫柔了,鼓聲靜止,吉他死沈;合成演奏樂曲一轉而成為可愛的,半透明的電子豎琴旋律。音調是如此輕盈,如此豐沛,一時之間,大廳的空氣恍如輕著一片金粉。

  一盞柔和的燈照著我站的地方。我的衣服已血汗淋漓,我的頭髮已濕成一團,披風歪斜在一邊肩上搖擺。

  張開的大嘴,吐出了一個沈醉著迷的大呵欠,我緩慢地從嗓子吐出歌聲,讓每一字每一句都無比的清晰明澈。

  這是純真年代

  真正擁有純真摯愛

  所有的魔鬼身影可見

  所有的魔鬼具體存在

  他們或是痛苦彷徨

  他們或是饑餓難當

  他們或是戰爭打仗

  你們不再需要神話中巨惡

  且向你們早不敬仰的上帝嘔歌

  求他驅逐吸血鬼與任何妖魔

  別忘記

  有獠牙的人總要掩飾

  被認為擁有魔力

  畢竟只是欺人魅力

  當你看見我

  你要瞭解真正的我

  殺戮我們,我的姐妹兄弟

  戰爭即將開啟

  當你看見我

  你要瞭解真正的我

  我的掌聲如雷中閉上雙眼。他們真正喝采什麼?他們真正的祝賀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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