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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馬瑞斯,請你……」我說,我已不在乎羞愧和妄自尊大。我只想從房間逃出去。

  「那麼等我一下!」他耐心地說:「留在這兒。」

  鬆開我的手,他轉過身,看看被我壓碎的花,在地上的水。

  就在那瞬間,我眼睜睜看著花兒回到花瓶,水離開了地面;一切回復原狀。

  他站在那裡,對著面前的兩個身影;然後我捕捉了他的思維。不需說話,也沒有稱呼,馬瑞斯以某種獨特的方式向他們致意;並向他們解釋,為何一連幾晚離開他們,他曾經到埃及,他很快會帶來送給他們的禮物,很快會帶他們出去看海。

  我逐漸冷靜下來。在震驚的一刹那過後,我開始清楚的仔細分析。他很在意他們,他對他們從不掉以輕心;他把房間美化,因為他們也許會審視;或許他們真的喜歡繪畫的美,也喜歡他帶來的花哩!然而,他並不確切知道。此刻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坦然面對面注視他們;去體驗那種恐懼,體驗他們是活的,卻自我閉鎖的驚駭。

  「我無法忍受了。」我喃喃低語,我已知道了,他不必告訴我保存照顧他們的理由;因為他們有意識,他不可能把他們活活埋在地球的某個地方;他也不能焚燒他們,因為他們是無助的,也不能給予焚化的默許。哦,天呀,我越來越受不了啦!

  所以他保存照顧他們,就像古代的異教徒,把他們的神供在廟裡,把廟堂當成他們的家,並帶花給他們。

  正當我注視的當兒,他為他們焚香;他從一塊絲巾裡拿出一塊香餅,告訴他們這是從埃及帶來的香料,他把香放在青銅碟子上焚燒。

  我的眼淚盈眶,我真的哭泣了。

  當我再仰望時,馬瑞斯正背對著他們站著,我可以從他的肩膀上看見他們。他似乎也幻化成一座雕像,穿著衣服,看起來像極了他們。他的臉色一片茫然,我覺得他似有意如此。

  「我讓你失望了,是嗎?」我低語。

  「不,一點也不。」他慈祥地說:「你沒有讓我失望。」

  「我很抱歉我……」

  「不,你不必抱歉。」

  我靠近了些。深深感到自己對那些必須照顧的太無禮了。對他也太無禮了;他向我坦誠洩密,我卻顯得驚慌而畏縮。我對自己的懦弱大失所望。

  我更走近了些,想做出一些補償。他又轉向他們,手臂卻攬著我。香味陣陣襲來,他們的黑眼珠洋溢燈光搖曳的詭異氣氛。

  白皙的皮膚見不到隆起的血管,見不到褶痕與皺紋,甚至也見不到馬瑞斯一直都有的線,他們也沒有在吐納與呼吸。

  我在寧靜中傾聽,我聽不到他們的思維。沒有心跳,沒有血液的脈動。

  「聽不到,但是有的。不是嗎?」我低語著。

  「是呀,一點不錯。」

  「而你——……?」你把受害者帶給他們嗎?我想這樣問。

  「他們不再喝血了。」

  即使這樣還是很恐怖,他們連飲血的歡愉也享受不到。不過想想看,他們過去曾經怎麼樣呢?也許他們尚有些微動作火花,足以把受害人帶回來,最後終於沈入安靜。哦!不,我應該寬慰對。但就是辦不到。

  「很久很久以前,他們也還喝血,不過一年一次,我會把受害人留在聖殿給他們,都是一些虛弱且行將就木的惡徒。回來後會發現他們已吮吸了血,然後又回復動也不動的姿勢;只有血肉之色有一些異樣,而且一滴血也沒在地上。」

  「總是在月園之夜來這麼一次,通常選在春天的季節;其它時候則即使有受害人,他們也不啜飲。後來,甚至一年一度的慶典也停止了。我偶爾仍繼續帶來受害者,有一次是在十年之後,他們又喝過一次;仍是月園那一晚,仍是春天。再來又過了大約大半個世紀,我沒細算時日,我在想他們必須看到月亮,他們必須知道季節的變化。不過到了最後,所有的一切都無關緊要了。」

  「從我帶他們到意大利之後,他們就什麼也沒喝了。這已是三百年前的事。即使在溫暖的埃及,他們不渴也不啜飲。」

  「這一切剛開始發生時,你並沒有親眼看到吧?」

  「沒有。」他說。

  「你從來沒有看到他們動過嗎?」

  「沒有,除了……剛開始——」

  我再度發抖了。再看他們時,好像看到他們在呼吸,看到他們的嘴在動,我知道這是幻覺;但這些想像令我狂亂。我必須離開這裡,我又泫然欲泣了。

  「不過有時候我走近他們——」馬瑞斯說:「發現事情有一些改變。」

  「怎麼?什麼?」

  「小事情!」他說。他沈思地注視他們,伸出手碰碰女的項鍊。「她喜歡這一條,這條顯然比較適合她,以前有一條,老是斷裂在地板上。」

  「那麼,他們是會動的!」

  「開始時,我以為只是項鍊斷了,修了三次之後,我發現自己好蠢。她或許從脖子上扯下項鍊,或許用她的心意讓項鍊自動脫落。」

  我發出驚駭的輕叫,卻又覺得在她面前竟然這副德性,實在太丟臉了。

  我很想立刻走出去,她的臉有如鏡子,照出我所有的幻想;她的角似在微笑,其實根本沒有。

  「其它的裝飾品,也發生過類似的事。飾物上所刻神的名字他們如果不喜歡,也會掉在地上。有一次從教堂帶來的花瓶破了,仿佛他們用眼神,把花瓶吹成碎片;此外,還有更奇異的事發生過。」

  「告訴我吧!」

  「我曾經在進去聖殿后,發現其中有一尊像是站立著的。」

  這太可怕了。我想拉他的手,把他從這里拉出去。

  「有一次,我發現男的離開椅子好幾步外。另外一次,女的站在門邊。」

  「試著要出去?」我低聲的說。

  「或許。」

  他滿懷思緒的說:「如果他們真想要,他們其實很容易就能出去,等你聽完整個故事,你自己可以下判斷。每一次發現他們動了,我就把他們帶回原來的地方。把他們的四肢擺成老樣子,這需要花費很大的力氣。他們很像柔軟的石頭,你想想看,如果我有這麼大的力氣,你就能想像他們的了。」

  「你說……想要。但是也許他們想做每一件事,卻根本不可能做到呢?也許走到門邊,已經是他們努力的最大極限呢?」

  「我認為只要她想,她就能打破門。我能用我的心志打開門,她為什麼不能做。」

  我望著他們漠然冰冷的臉容,他們窄而凹陷的臉頰,他們大而安詳的嘴巴。

  「也許你錯了呢?也許他們能聽到我們彼此所說的每一個字呢?說不定他們在生氣,他們在暴跳。」

  「我認為他們是在聽!」他說,試著讓我鎮靜下來。他的手放在我身上,他的聲調減弱。「但是我不認為他們在乎,如果他們真的在乎,他們就會移動。」

  「你又怎麼知道呢?」

  「他們做過不少需要很費力的事情。例如,有時我鎖上神龕,他們立刻開鎖又打開門,我知道是他們做的,因為唯有他們能做這件事,門一彈開,他們就在那裡。我有時帶他們出去看海,天亮之前,我回去帶他們,他們變得很重,變得不那麼柔軟,幾乎移動不得,有幾次,我認為他們這樣做是為了折磨我,有時則是跟我玩遊戲。」

  「不,他們只是在嘗試,他們不可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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