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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好像褐色的眼睛動了一下,然後臉色不可思議地變為暴怒之容,我忍不住退後幾步。

  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感覺。縱使在聖母院瞬間的轉變,比起來也不足掛齒。那種十足怨毒的具象化身,乃前所未見;就連卡布瑞也避開一邊,又伸出左手檔住尼克;我連忙退後,跟她站在一起,我們的手臂碰著手臂。

  近乎奇跡的,他的憎恨猝然融化了;那張臉又變成甜蜜清新的凡人男孩。

  老皇后吸血鬼暗淡地微微一笑,白色的手爪子攏了攏頭髮。

  「你找我尋求解釋?」頭目問道。

  他的視線移向卡布瑞,和靠在卡布瑞肩上尚昏眩的尼古拉斯,又回到我身上。

  「我可以滔滔不絕,一直說到世界末日——」他說:「但是,你造成的大破壞卻仍訴說不盡。」

  我覺得老皇后發出一些揶揄的聲音,只是,他在震怒之中猶能輕柔說話,把我吸引住了。

  「自從混沌初開——」他說道:「這些玄秘即已存在。」站在巨大的室內,他看起來顯得矮小,他的手軟軟地垂在兩旁,聲音自然流出而毫不費力。「自古以來,就有我們的同類,在城裡出沒作祟,利用夜晚四處掠奪,按照上帝和魔鬼的命令行事。我們是撒旦的選民,其它的則是被我們階層所接納者,這些人先要經過無數試探,證明確實忠誠,然後能獲授不死的幽冥稟賦。」

  他稍稍走近了一些,火把的光在他的眼睛閃爍。

  「在所愛之人面前,這些人好像壽終正寢了。」他說道:「僅僅靠著我們少量的血,他們在棺木裡忍受煎熬,等待我們蒞臨;只有在那時,幽冥稟賦得傳授之。然後他們又密閉在墳墓裡,一直等到饑渴難忍,欲念變成力量,他們這能打開狹窄棺材,掙脫出土。」

  他的聲調漸漸高昂,也更加宏亮。

  「在這些黝黑的房間,他們知道什麼是死亡;在打開棺材,打開囿鎖的鐵門起身之際,他們在明白死亡之外,也瞭解什麼是邪惡的力量。至於那些可憐的弱者,他們無能力出來,他們只會天天哀號悲泣,徒然引來凡人厭煩,對這一群,我們全無慈悲之心。」

  「這些自己站起來的,哎,這些吸血鬼,他們能在地上出沒,體驗,修煉,他們成為幽冥子孫;因為孕育自雛兒的血,從來沒能擁有古代大老的力量;他們必須有智慧,藉著幽冥稟賦慢慢壯大自己;為此,他們必須堅信也堅守幽冥法規;生活在死人當中——因為我們已是死亡之物;永遠須回到自己的墳墓——固守本分;規避光亮的地方;誘捕受害人遠離別人,讓受害人在鬼魂出沒的不淨之處就死。要永遠以上帝之名,包括十字架、聖體聖餐等等為榮光,絕對絕對不能進入上帝的殿堂;以免他懲罰,令你失去力量,打你入地獄,讓你受火刑而結束你在地上的勢力。」

  他頓了一下,首次眼光朝向老皇后,我不敢確定,但我覺得她的臉好像令他抓狂。

  「你瞧不起這些事——」他對她說:「梅格能也瞧不起!」他開始顫抖起來轉對我說:「他天生瘋狂,你也天生瘋狂,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你根本不瞭解這些玄秘,你毀滅這些只像是捏碎一些玻璃,但是你根本無知愚昧,而沒有能力,你只是破壞,如此而已。」

  他轉開身子,猶豫了一下,好像無意再多說話,閑閑地眺望著巨大地牢。

  我聽見老吸血鬼皇后輕輕在哼唱。

  她極低微地吟詠某些單調詞曲,身體前後擺搖,頭歪向一邊,眼神如夢似幻,再一次,她看上去嬌豔美麗。

  「我的孩兒全完了——」頭目低語著:「一切都完了也毀了,他們已知道什麼事都可以置之不理;然而也因此,維繫我們在一起,賜給我們力量來忍受這些該死的事物,更保護我們在這裡的一切玄妙,完全崩潰瓦解了。」

  他的視線又朝向我。

  「而你竟然來要求解釋,好像這是不可理解的事!」他說道:「你,利用幽冥法術貪婪無愧,倒行逆施,你隨心所欲,將稟賦傳給生你育你的女人!那麼,你又為什麼不傳給這一位呢?這個魔鬼提琴手,這個你朝思慕念,遙遙敬拜的人?」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們不都知道嗎?」吸血鬼皇后如此吟詠著:「十字架十字架算老幾?聖水聖水沒啥了不起!聖體聖餐有什麼稀奇?……」她重複這些字語,旋律低不可辨,然後又接下去:「而這些古老的儀式。香煙嫋嫋,火光閃閃,當我們以為在黑暗已看到魔鬼降臨,我們宣誓,喃喃低語……」

  「住口!」頭目忍無可忍,他的聲音放低,他的手做出近似人類的姿勢——掩住耳朵,他看起來像個男孩,一個幾乎迷失的男孩。老天,我們的不死軀殼,給了我們這麼多的囿緊,我們的不死顏臉,為了表達真正感情,有又這麼多面具可資變化。

  他的眼光凝視著我。那一刻,我以為他又會又天翻地覆的形相轉變,或是他那無法克制的狂暴又會出現,我不自禁地挺直起身子。

  然而,他只是在默默懇求。

  為什麼這些會發生呢?當他一再強調這個問話,當他盡力仰制憤怒之際,他的聲音在喉嚨裡幾已乾渴。「你給我解釋呀!你,你擁有十個吸血鬼的氣力,你擁有一整巢魔鬼的勇氣;你身著錦緞,腳穿皮靴,在世界上橫沖直闖;你,雷利歐,瑞諾劇場的大牌明星,你把我們變成大道上的戲碼;你,你告訴我呀,告訴我這是為什麼?」

  「那是梅格能的法力,梅格能的天賦!」帶著最最渴慕的笑容,吸血女鬼這樣吟詠著。

  「不!」他搖搖走:「我告訴你,他遠遠超越所有之上,他所知無限,他也擁有無限,但是,為什麼呢?」

  他稍稍靠近,好像沒有走動,只是行雲流水一般,一轉眼幽靈已在眼前。

  「為什麼呢?」他質問著:「你目中無人地走在他們街道,打開門鎖,任意叫喚他們!他們為你整梳頭發,為你訂制衣服!你跟他們同桌共賭,欺瞞他們,擁抱他們;在你啜飲他們鮮血之際,其它的凡人就在附近邊笑邊舞。你對公墓避之唯恐不及,卻又在教堂的墓穴飛身出現,你,為什麼呢?你,輕率的,傲慢的,無知的,自大的!這是為什麼?你給我解釋呀,回答我呀!」

  我的心猛跳,我的臉燥熱泛紅,此刻,我對他已無畏無懼,只是憤怒卻遠超凡人之怒;奇怪的是,我不確切明白為什麼反應如此?

  他的心智——我曾經渴望滲透他的心智,而這卻是我所聽到的,這麼迷信,這麼荒唐!他根本毫無崇高的理念精神,根本不瞭解追隨徒眾的缺憾。他並非有什麼信念,更糟糕的是,他自以為又信念!

  我終於看穿他了。他即非魔鬼也絕不是什麼天使,只是混沌時代的一個敏感緞制物。那時小小太陽剛剛進入穹蒼,那時星星只是小小燈籠,被比擬描述成夜晚出入的男女眾神;那時人類乃是這個偉大世界的中心;那時所有問題都又合理的解答;那是女巫在月下跳舞,武士于巨龍搏鬥的時代;那就是他身處的時代,一個古老世紀的孩子!

  哎,這個可悲的迷失孩子。在一個複雜難解的世紀,在一個偉大輝煌的城市裡,他卻只躲在地底的墓穴中漫遊。也許他年輕的凡人形體,比之我想像更適合貼切呢!

  只是,不管他是多麼俊美,為他悲歎追悼已不是時候了。這些奉他之令,幽禁在地下棺木的受苦鬼魂;這些被趕出外頭的倉皇妖怪,應該可以喚回來的。

  對他的質疑,我必須想出一個他能接受的答覆;光是真實絕對不夠;我必須構思出浪漫和詩的理論,就像從前的老思想家,能說出別人所不能、不敢言的一套話來。

  「我的回答嗎?」我慢條斯理地開口。我在整理自己的思路;此外,我還察覺到卡布瑞的警告,尼克的恐懼。「我不是玄秘主義的商販——」我說:「也不是哲學理論的鍾愛者。不過,發生在這裡的事,其實簡單平凡之極。」

  他以特別的認真在分析我。

  「倘若你對上帝的威力如此恐懼,」我說道:「那麼你對教堂的課程應該不敢陌生。你一定知道,所謂美好善良乃跟著時代有所改變,在天堂底下,不同的時間,各有不同的聖哲存在。」

  顯然的,他在留心傾聽,我使用的詞匯讓他感到親切。

  「在古老的日子裡,殉道者四處去撲滅,反過來要焚燒他們的火焰;神秘主義者在聽到上帝的感召後,躍升進入空中;世界改觀了,聖哲也隨之改觀。如今的世上又神秘聖者呢?歸依的修女于修士。他們建立醫院和孤兒院,卻不會向天使呼救,用以擊潰軍隊,馴服野獸。」

  我瞧不出他神情有何變化,然而,我堅持下去。

  「所以,十分明顯的,邪惡也會改變,它們的形體方式都會改變。在如今這個時代,你的徒眾那麼害怕的十字架,有幾個人相信?認為地上的凡人,彼此會談論天堂於地獄嗎?不,他們談論的是哲學於科學而已!夜晚時分,白臉幽魂在教堂墓地遊蕩,他們哪裡會在乎呢?荒野的謀殺案多一件少一件,又算得了什麼?不管上帝或是魔鬼或是人類,對如此碎屑小事,何興趣之有?」

  我聽到老皇后吸血鬼又捧腹大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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