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喧嘩與騷動 | 上頁 下頁
五八


  "好的,"她說,"我聽你的,"於是我告訴她到什麼地方去等我,說完我就朝馬車行走去。我加快了步子,就在他們正要把馬匹從車子上卸下來的時候走到那兒。我問車錢算過沒有,老闆說還沒有,於是我就說康普生太太忘了拿一樣東西,還要用車,於是他們就讓我坐上了車。趕車的是明克①。我買了一支雪茄敬他。我們趕著馬車兜圈子,直到後街天色暗淡下來,人們在那兒看不出他了,這時明克說,他得把馬兒趕回到車行去了,我就說,我待會兒再給他買一支雪茄,於是我們把車子趕進小巷,我穿過院子走進屋子。我在門廳裡停住腳步,聽到母親與毛萊舅舅在樓上說話的聲音,於是我朝後面走進了廚房。小昆丁與班在那裡,迪爾西看著他們。我說母親要讓昆丁去一下,於是我抱著她走進屋子。我找到了毛萊舅舅的雨衣,把它裹在她身上,我抱起她回到小巷裡坐上了馬車。我讓明克把車子趕到火車站去。他很怕在馬車行門前經過,於是我們只好繞後街走。這時候我看見凱蒂站在路口街燈下,我就吩咐明克讓車子挨近人行道走,等到我說"快走"時,給牲口抽上一鞭子。這時我把小昆丁身上的雨衣脫下來,把她舉在馬車窗前,凱蒂一看見她簡直要往前撲過來。

  ①馬車行裡一個趕車的夥計。

  "抽鞭子呀,明克!"我說,於是明克狠狠地往馬身上抽了一下。我們象一輛救火車似的從她身邊沖了過去。"現在快上火車吧,這是你答應了的。"我說。我透過馬車後窗可以看到她跟在我們後面奔跑。"再抽一鞭。"我說,"咱們回家吧。"我們在路口拐彎時她仍然在奔跑。

  那天晚上,我再一次數錢並且把錢放好時,我心裡美孜孜的,我心裡說,我看這下子你可知道我的厲害了。我想現在你總知道不能弄丟了我的差事就此完事了吧。我萬萬沒有想到她會不遵守諾言沒搭乘那班火車離開,這得怪我當時對女人瞭解得大少;我那時還太傻。女人怎麼說我就怎麼相信,因為第二天早上你道如何,原來她居然徑直朝店裡走進來了,只不過她總算還有點分寸,戴著面紗,也沒有跟任何人講話。那是個星期六的早上,因為我在店裡,她急急匆匆地一直走到店堂後部我的寫字臺前。

  "騙子,"她說,"騙子。"

  "你瘋了嗎?"我說。"你這是在幹什麼?怎麼就這樣走到這裡來?"她剛要張嘴,我把她給堵了回去。我說:"你已經撬掉了我一份差事,還想斷送掉我這一份不成?若是你有話跟我說,咱們可以說好天黑後到哪兒去見面。你到底有什麼活要說呢?"我說。"我答應了要做的事哪一件沒有做?我說了讓你見她一分鐘。我讓你見了沒有?嗯,你見到了沒有?"她只顧站在那兒盯著我,象打擺子似的渾身亂顫,雙手緊握,像是在抽風。"我答應的事我全辦了,"我說,"你自己才是騙子呢。你答應我乘那班火車離開。你乘了沒有呢?你不是答應過的嗎?鋇果你以為你能把那筆錢要回去,你趁早斷了這個念頭,"我說。"就算你給我的是一千塊錢。你還欠著我的情分。要知道我冒了多大的風險!要是十六次車開走以後我還看見或是聽說你在鎮上,"我說,"我就要告訴母親和毛菜舅舅了。這以後,你到老死也別想再見到小昆丁。"她只顧站在那裡,眼睛盯著我,兩隻手扭來扭去。"你真可恨,"她說,"你真可恨。"

  "行,"我說,"你怎麼說都行,注意我的話,聽著,不乘十七次車走,我就告訴他們。"

  她離開之後,我覺得痛快多了。我心裡說,我琢磨往後你想砸掉眼看到我嘴邊的飯碗可得先好好考慮考慮了。當時我還是個孩子。人家怎麼說,我就怎麼相信。打那以後,我可學乖了。而且,如我所說的,我看我也並不需要仰仗別人的提攜,我滿可以自已靠自己。我一直都是這樣,不也挺過來了。這時候我突然想到了迪爾西和毛萊舅舅,我想到凱蒂會說服迪爾西的,而毛萊舅舅這個人,你只要給他十塊錢,叫他幹什麼都行。可是我卻在這裡,甚至都不能離開這家破店去保護自己的母親。就跟她所說的那樣,要是上帝要把你們當中的一個帶走,我感謝上帝留下來的是你,可以讓我有個依靠,於是我說,哼,我命中註定跑不遠,頂多就到那家雜貨店,免得您需要的時候找不到我。家產雖然已經所剩無兒,總得有個人守著它,是不是?

  因此,我一回到家裡就釘住迪爾西。我告訴迪爾西"她"①得了麻風病,我把《聖經》找出來給她念一個人身上的腐肉一塊塊掉下來的那一段,我告訴她只要她或是班或是小昆丁給"她"看上一眼,他們都會傳染上麻風病的。這樣,我自以為把一切都 安排妥了,可是有一天我回到家中,發現班在大吼大叫。

  ①指凱蒂。

  他鬧翻了天,誰也不能讓他靜下來。母親說,好吧,把那只拖鞋給他①。迪爾西假裝沒聽見這句話。母親又說了一遍,這時我說,我去取吧,這麼吵我可實在受不了啦。我常說,我這個人是很能忍耐的,我要求不高,從不指望從他們那裡得到什麼好處,可是我在一家破雜貨鋪子裡幹了一整天的活兒,是不是可以讓我安靜一會兒,太太平平地吃一頓飯呢?因此我說,好吧,我去取拖鞋,可是迪爾西急急地叫了一聲:"傑生!"

  於是象心裡打了個閃一樣,我頓時明白發生什麼事了,不過為了弄確實我還是去取拖鞋;把它拿了來。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他看到拖鞋之後鬧得更加凶了,真好象我們要把他宰了似的。因此我逼著迪爾西承認真相,然後我把事情報告母親。接著,我們又得把她送上床去了。等事情稍稍安定下來,我就啟發迪爾西,讓她明白應該敬畏上帝。這就是說,多少要有點敬畏之心,對黑人要求本來也不能太高嘛。使喚黑人傭人就有這份麻煩,日子長了,就免不了會尾大不掉,簡直沒法差他們做事。他們還以為這個家是他們在當呢。

  "我倒要問,讓可憐的小姐看看她自己的孩子,這又有什麼不對,"迪爾西說。"要是傑生先生②還活著,事情就不會這樣。"

  "可是傑生先生不在人世了,"我說。"我知道你壓根兒沒把我放在眼裡,不過太太吩咐下來的話我想你總得聽聽吧。你老這麼折磨她,要不了多久她也得進墳墓,到那時這幢房子都讓給你們這夥黑人窮鬼住得了。你說,你又幹嗎讓那傻子見到她呢?今

  ①班吉這天見到過凱蒂,所以大吵大鬧。

  ②指康普生先生。

  "傑生,如果你總算是個人,那你也是個冷酷的人,"他說,"我要感謝上帝,因為我比你有心肝,雖說那是黑人的心肝。"

  "至少我是個男子漢,讓家裡的麵粉桶總是滿滿登登的,"我說。"告訴你,那樣的事你再幹一次,你就別想再吃這兒的麵包。"

  因此我第二次見到她時,我就告訴她,假如她再走迪爾西的門路,母親就要讓迪爾西滾蛋,把班送去傑克遜,自己帶了小昆丁上別處去。她瞪大眼瞧了我好一會兒。附近沒有路燈,我看不清她的臉。可是我覺得出來她是在看我。我們小時候;每逢她為了什麼事情生氣卻又無可奈何時,她的上嘴唇總是這樣一抽一抽的。上嘴唇一抽搐,她的牙齒就會多露出一些,在這整個過程中她總是一動不動,象根石柱一樣,連一絲肌肉也不動,除了上唇翹得越來越高,牙齒露得越來越多,卻什麼話也不說,臨了她光是迸出了這幾個字:

  "好吧。要多少錢?"

  "嗯,如果透過馬車窗子看一眼價錢是一百塊,那麼……"我說。反正那一回之後,她表現得相當不錯,只有一次,她要求看銀行帳目的結單。

  "我知道支票背面都有母親的簽名,"她說,"可是我想看一看銀行的結單。我想親自瞭解一下那些支票都上哪兒去了。"

  "那可是母親的私人事務,"我說。"如果你以為你有權利刺探她的私事,那我可以告訴她,說你認為那些支票都被人挪用了,你想查帳目,因為你不信任她。

  她什麼話也沒說,也沒有動彈,但我能聽見她心裡在說你真可恨你真可恨你真可恨。

  "你儘管大聲說出來好了!"我說,"你我之間有什麼看法,早就不是什麼秘密了。也許你是想把錢要回去吧。"我說。

  "聽著,傑生,"她說。"別再跟我說瞎話了。我現在說的是她的事。我不要求看什麼。如果錢不夠,我每個月還可以多寄一些,只要答應我她能夠——她可以——這是你能夠辦到的。給她買一些東西。待她好一些,這些小事我都辦不到,人家不讓我辦。……不過你是不會幫我幹的。你的血從來都是冷冰冰的。聽著。"他說,"如果你想法子讓母親把昆丁還給我,我就給你一千塊錢。"

  "你根本拿不出一千塊,"我說,"我知道你就是在說瞎話。"

  "有,我有。我會有的。我可以弄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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